我們的步速應該不算慢,因為我們超過了兩三個人。但是由於他們背衝著我們,也沒有看清他們的樣子。路邊的高樓光滑的玻璃牆麵聚集並反射著強光,照得我有些暈頭轉向。這是一條筆直的道路,甚至不需要調整方向,隻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但是這些強光卻又如同陷阱,讓我忍不住想要躲避。我想我一直渴望的不就是這種感覺嗎?在聚光燈下的感覺,周身充滿著光芒的感覺。我不再是灰頭土臉地出現在別人的視野裏,而是光彩耀人。但是這種黑暗中的明亮,又讓我周身感覺到不安。是啊,我還是那個我。一個灰頭土臉的形象。無論被多麼強烈的燈光照射,還是改變不了讓我自己都頗為嫌棄的形象。
我眯著眼睛看著各色各樣的牌子,“一本萬利銀行”,“包治百病醫院”,“童叟無欺福利院”,“全麵發展學校”。這些建築統統高聳入雲,造型華麗,尤其是那個打著暖粉色霓虹字樣的學校,造型如同一頂三叉王冠,周身金光熠熠。
在這所學校中學習應該如同在王宮中一般滋潤吧,正當我想著這點的時候,卻從大門跑出一個穿著嘻哈服裝的男孩兒,他急衝衝地跑出來與我撞了個滿懷。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一下子坐了個屁墩兒。我“哎呦”了一聲,我剛抬頭看到男孩兒的模樣,他卻如同坐在彈簧上“蹭”地一聲彈起後,一溜煙兒跑遠了。
我隻是覺得他的褲腰低到要掉下來了一樣。說是男孩兒,個子比我還要高大半頭左右。他的臉上滿是慌張。
“你沒事吧?”
我揉揉屁股,抱怨道:“太沒禮貌了,也不說聲對不起。”
這時,突然警報聲四起,獵犬的叫聲,與子彈上膛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大群人從學校大門湧出,從我身邊跑過,還有無數條獵狗。我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攔住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一字裙和運動鞋的女人:“他犯了什麼錯?”
“簡直是一派胡言!”她的眼神憤怒像是能把我灼傷。然後在匆忙趕路的途中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字跡潦草地寫著兩句話:“監獄還是學校,獵狗定會咆哮。”
我聽著雜亂而奔忙的腳步聲漸漸跑遠之後,愣了幾秒鍾。轉過頭又重新審視了下這座王冠一樣的高樓。的確,二樓的位置,確確實實地寫著“全麵發展學校”。
但是這次,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定睛一看,窗戶都被打開了。
從每扇窗戶背後,都探出了兩三個腦袋。他們沒有看向那個男孩兒跑遠的方向,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我倒是個更引人注意的形象一樣。他們臉上的表情,複雜到無法用簡單的幾個詞語表達。就拿一層正中央的那個女孩兒來說吧,她眼睛裏分明才剛剛流出了淚水,還微微泛紅。可是眼神裏麵,又出現了一種豔羨的神情。但這又不是一種單純的羨慕,裏麵還蘊含著畏懼。我想起來了,這種眼神,準確地說,應該是著迷而驚恐。她的嘴角微微抽搐,手指關節用力地抓著窗框。她瘦弱的身軀在這巨人一般的懷抱裏,像是荊棘叢中的一株小花。可是說實在的,我有什麼可讓她著迷的。尤其是現在還這麼狼狽地坐在地上。
難道她是在羨慕我能夠這麼大張旗鼓地跌坐在地上而沒有獵狗撲來嗎?
“快起來吧。”
一隻手伸到了我的麵前。我邊揉著屁股,邊搭著她的手站起來。
就在這時,震撼的一幕發生了。剛剛那個女生發出了振聾發聵的一聲。這著實嚇了我一跳。我不禁擔心起她那瘦弱的身軀是否能承受住聲帶的震動。但是我的擔心沒有持續多久,隨後整棟樓都發出怒吼。所有的人,那些年輕的麵龐,也許他們應該叫我一聲“姐姐”,而不是揮舞著拳頭說著“滾”不是嗎?我完全被這陣勢嚇住了。腦袋嗡嗡地發懵。不知道是因為我長這麼大都沒有經曆過這麼壯觀的場麵,還是因為那聲音實在是太過洪亮了。
周圍很快就有人圍了過來。剛剛那些背影,他們漸漸圍攏到了我們周圍,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我感覺手腕和腳踝的皮膚在漸漸升溫,臉上已經燙得要像手中的冰棍那樣融化掉。
“快走。”
聽到這句話後,我才反應過來慌忙挪動了腳步。衝出人群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也許是錯覺,但是我覺得那個女孩兒衝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我刹那間想起來,我姐當初組建樂隊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去聽一場她的演出。我當時推說有事,然後轉頭就是衝我媽這樣眨了一下眼。那會兒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但總是感覺如果讓她組成了樂隊,我就永遠失去她了。就是那樣,我和我媽有史以來第一次,站在了同一道陣線之上。我當時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去聽了她的演出,至少現在還能和她多個話題。
其實我就是一個很容易自省的人。我這麼說絲毫沒有任何驕傲。我現在徹底意識到了,自省這件事兒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像在電視上看沒完沒了插播的廣告一般省力。在周圍充斥著升學、就業、醫療、或是技術改革什麼的事情時,我就往角落裏那麼一待,這樣很容易自省。相對於那些沉重的話題來講,我覺得對著自己哭哭啼啼一番簡直要簡單太多了,尤其是當你根本就不太明白你為什麼哭的時候。這不就是和平年代的好處嘛。不用卷著鋪蓋四處躲藏逃竄,隻要往角落裏一窩,就跟躲進防空洞一樣安全。可是我長這麼大了,總覺得我的自省沒有一次能夠痛快地落到點子上,不禁有些愧對於這麼一個年代。這不,此刻我又自省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