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Z城兩個字的時候,我還是顫了一下。我很想反駁她,畢竟Z城是我的家,那裏有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不喜歡別人說Z城是個禁錮。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我想起小時候某個春夏交接的傍晚,暖風斜斜地吹進房間,掀起了幾張書頁。我媽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端著一盤洗得晶瑩剔透的葡萄。她笑著看著我寫好的練習冊,誇獎似的將一顆葡萄喂進了我的嘴裏,然後向我宣布幫我報名書法班這個決定。我低頭看了看被鉛筆磨出繭子的中指,還有像鴨蹼一樣的指縫連接處,有用餘光瞄了眼房間角落裏蒙著紅布的電子琴。
我沒有吭聲,想象著是個小矮人在鍵盤上踉蹌著跳躍的長眠,並沒有覺得如我媽所說這有多麼戲謔。夕陽的餘暉照得那盤葡萄像被鮮血染紅了一樣,照得我媽的笑都變得模糊。在此之前,每當我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都會假裝高昂著頭,說我的興趣愛好是彈琴,不論那十個小矮人有多麼狼狽不堪。當我的電子琴被當作廢品處理了之後,我連續好幾天都偷偷把午飯倒掉了,好像隻有用不吃飯這種幼稚的行徑才能表達我當時的悲痛。還有考大學的時候,那會兒也著實痛苦了很久。
我覺得小鱉怕是要呼吸困難了,於是又把它重新拿出來,放到地上。回憶永遠像一劑兌了酒精的湯藥,苦澀又讓人沉醉。
她用眼神向我詢問能否繼續講下去,我點點頭。為什麼總讓我碰上這樣的人,他們都有他們的道理。在他們麵前,好像我活著從未明白過一樣。
“但這是一條狹窄而艱辛的路,因為他們要成為的,是別人眼中的成功者,而不是自己眼中的成功者。但是這種成功是相對的。因此,隻有人群中的極少數,才能獲得這個殊榮。但他們會因此得到有保障的快樂嗎?不。他們從此會更加畏懼,更加猜疑。因為有無數的人,想要將他們從塔頂擠落。在這樣一種沒有自我的競爭機製中,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信任,沒有愛,隻有厚重的自我保護意識。
可能是我太後知後覺了些,自閉到直到二十歲才發現才看到這一切。但是你們不一樣,你們比我發現得更早,比我披上外殼得也更早。其實A說得對,從一出生就注定這條路了,所有的鱉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步一步累積而成的,因為這就是環境,基因無論怎樣變幻,環境都會牽引著它妥協。”
聽著她溫潤而低沉的聲音,我的心裏漸漸敞亮了起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我需要有這麼一個聲音,沉著冷靜地說出那些積攢在我內心,連我自己都沒看清輪廓的話語。
我還記得我媽一直以來的叮嚀:“你是Z城人,你無法改變這一點。”我想她是對的。我還記得她那句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學費不便宜,要好好學。”但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同A一樣,我們不僅失去了愛的能力,生活在假想敵之中,我們的內心還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矛盾和掙紮?”
她又笑了,那眼神裏透露出來的讚許,讓我變成了一個被發了朵小紅花的女孩兒。
“A之所以為A,是因為他的心中有兩個破碎的靈魂。其實他們原本是完整的,隻不過住到他的心中後,就破碎了。”
我有點吃驚地看向她:“他心中住著兩個靈魂?”
“嗯,隻不過現在糾纏變形在了一起。”
我聽得一頭霧水。她卻還是那樣,鎮定地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完成什麼神聖的儀式。
“這兩個靈魂,不能說是兩個好靈魂,甚至不能說是兩個快樂的靈魂,隻能說是兩個絕對自由的靈魂。在Z城,我們總是叫著口號,說什麼要善良,要幸福。
可是實際上呢,不知道是不是人性使然,人們最渴望的,是當一個自由的人。而這恰恰是你,也是我,還有A,還有很多來自Z城的人,痛苦的來源。我們本來被告知了一個固定的人生意義,本來已經麻木地覺得我們已經相對於過去那幾代人自由很多,可是我們卻被推向了一個如此廣大的世界。我們在D城,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意義,看到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在這裏,我們碰觸到了一個從未接觸到的領域,絕對的自由,這絕對的自由有兩種樣子:一種源於純粹的精神理想,一種源於純粹的物質規則。一種擁護的是放任事物自由發展,隻要得到精神上的滿足,這樣的人生,可謂與環境以及環境中的人分離開來;另一種則建立了公平嚴格的交易規則,通過物質化交易而滿足自己精神和物質的需求,這樣的人生,與周圍的環境以及環境中的人息息相關。這兩種之所以是純粹的自由,是因為他們都在堅持自己所追求的,追求的也都是自己所喜愛的。他們享受的是整個過程,至於結果如何倒變成了次要。而隻有能夠麵對自己的內心享受整個過程的人,才能擁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