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看他實在低沉我也會這樣安慰他,每個行走在世上的人或是遇到可怕的疾病、或是遭遇飛來的橫禍、或是想擁有的永遠得不到滿足、或是被別人一次次傷害,即使就算是躲過大災大難走到最後,還是會迎來極其無助的死亡,所以他這樣的情況,也算不得什麼災難。他一邊捏著手指,一邊低聲細語:“可是這比最為厲害的慢性病還要可怕。”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電腦屏幕。
作為旁觀者,我無法真正感受他的痛苦,但我從他消耗的酒精和藥片數量上,能夠了解到痛苦的強度。他說這痛苦不是一隻叮咬你的蚊蟲,可以輕易地打掉;也不是惡劣的雨雪可以靠多加幾件衣服禦寒。而是痛苦就在你的體內與一大堆粗細不同的血管糾纏在一起,要是拔掉,就連一口氣都不能剩。這些痛苦肆意地吞噬並蔓延,直至吃得在兩片鱉甲中間隻剩下痛苦。他說你明白嗎?這才是最痛苦的地方:因為在死亡來到的那一刹那,你達到了痛苦的頂峰,而你卻窮極一生,隻為攀爬到這個頂峰。我所能做的隻有撿起他身旁散落一地的藥瓶,再把堆滿髒衣服的床鋪收拾整齊。他已經無法停止痛苦,而如若這也能算是一個慢性病,那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初期一直惡化,嚴重時已經被折磨得空有一副人的皮囊。他就是這皮囊,迷惑了所有人。
A所具有的眾多鱉性之一是感官極為敏感。他總是翕張著鼻孔來猜測走廊中已成為空殼的盒餐內容,或是憑借腳步聲隔著老遠告訴我有幾個人將從我身前經過。他的皮膚的敏感程度足可以成為第三隻眼睛和第三隻耳朵,以細微的變化表示周圍環境的成分。可這絕不是什麼生理上的優勢,或者說他沒有好好運用這些長處。
我看到他連轉瞬即逝的自在都很難獲得,在永不停歇的數據處理中都無法得以安心喝完一杯咖啡。他會捕捉到旁邊人的竊竊私語,然後疾速地分析所有的語句是否和他有任何關係;或者走著走著就閃身進了樓梯間,因為他聞到了某個熟悉的香水味。最開始的時候我隻是覺得他的動作誇張有些滑稽,還總是讓他順便幫我聽聽有沒有好玩的消息。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我的意料。這總體說來頗像一出冗長而又惡劣的愚人節鬧劇。起初這些感官拿著小魚作誘餌請他吃到些成就感,隨後等他想要更多的成就感時,便開始肆無忌憚地愚弄他。很快,他便已經不滿足於猜測昨日的盒餐或是猜測人數這樣的事情,他說這如同猜測兜裏是揣著一粒枸杞還是一隻飛蛾那麼簡單,但凡智商不低於正常值太低的人便能做到。
我聽到的時候一聲未吭,因為他似乎真的是這樣認為的而不是隻想讓我難堪。敏感的神經將毒菌傳至大腦和心髒,連同他周圍的空氣都長出了痛苦的膿瘡。他開始沉迷於各類垃圾桶,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像盜墓者般把他精心挑選的一個最滿的垃圾桶運回自己的房間,然後再把自己宿舍門外的空垃圾桶與之掉包。得到垃圾桶的A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
他背衝著窗外,伏身於幾個硬紙盒上,專心研究桶中的內容。直到陽光拍打起他背上的殼來,他才能夠減免些許愧疚感,打一個讓腮幫子徹底活動開來的哈欠,然後拖著微微麻掉的雙腿走到床上。從一片枯萎斷裂了的黃色玫瑰花瓣上摘出一根棕色的汗毛,與幾天前夾在爛橄欖中的拇指指甲依靠味道拚湊起來,於是他一本卷邊的羊皮本上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中間連上條線。
他可以依靠抖動的聲音,把五百張片狀精鹽般的碎紙拚湊起來,然後眯著眼睛在本上寫下另兩個人的名字中間劃上叉。我再到他宿舍的時候,撲鼻的臭味令我頭昏腦漲。他看著我捏緊鼻子,拿著鑷子的手停在半空,“這就是秘密的味道。”
我像看個神經病一樣地盯著他,他卻完全不以為意,“所有人的秘密通常都去往了兩個地方,垃圾桶裏和夢裏。半天我用鼻子、耳朵和眼睛拚湊垃圾桶裏的內容,夜晚我用裸露的皮膚捕捉那些隱晦的夢。夢其實要比垃圾桶裏的內容更為肮髒,它暴露了它的創造者的一切弱點和不堪。”於是我接著問了他三個問題。
“別人的秘密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們的秘密是我的刀。”
“別人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們與我中間永遠隔著我的刀;或者他們的秘密穿破他們的腸子,而我握著那手柄。”
“別人是指所有人嗎?”
“除去啞巴,他們並不是我的敵人。”
當他回答完問題的時候,我便知道我該閉上嘴巴。他的背部上麵刻滿了殘忍的陽光,正麵卻是一道刀疤的印子,隻有鑷子尾端閃出一點光。當我看到那一點光,我便知道我該離開了。這一次對話之所以值得記錄,是因為從那時起,我明白了他為何會在一個不起眼的早晨,一把抓過啃食雞蛋的我,向我說出了這個秘密。
寫到這裏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本書是寫A這個人的,我隻是個記錄者,不應該時不時出現在記述中混淆視聽,但是寫過的改起來很是麻煩,接下來注意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