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這一個個微笑撫慰得歡樂起來,心頭也開出一朵淡綠色的小花:沒有什麼是完全新的。隨著嶄新的時間被串了味道,我們早已去了別的地方。思想、行為、麵貌、才學,都被過去的味道滋養而生,又在下一時刻成為過去,並影響了更為久遠的過去。倘若我把自己的夢重新謄寫一遍,放進信封。那當表姐讀到的時候,她會有更為深厚的感悟,包含了我剛剛的一切思緒的延續變形。而我的夢也將穿越進她的現實。(但是什麼是夢?什麼又是現實?)於是我從筆記本中撕下一頁,寫下了一個很短的夢:
遊樂場裏有一根巨大的擰成麻花的繩子,被稱為“勇敢者的遊戲”。所有的人都要像麻繩上的一個結一樣係在上麵五分鍾,在空中甩來甩去,經過了這個遊戲才能得到一枚勇敢者勳章。一排女生坐在一起,各色各樣,有的肌肉裏閃出了麥子的鋒芒。我的旁邊坐著我的表姐,也就是你。咱倆都在那兒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說:“姐,下一輪咱們就去吧。”你說:“好。”於是我們站起身,排到了很多人之中。順著欄杆越走,我越感到從肚臍眼中淌出的加熱後的慟哭。
我說:“姐,我今天的裙子太短了,我剛發現。”你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我踩著又尖又細的鞋跟踏著很多人的腳麵走了出來。發現一袋子勳章就放在我們的座位底下。於是我悄悄拿了一個自己戴上。然後就坐在那裏等你從出口走過來,可是卻再也沒有看見你。直到日落時分,才有一隻鵜鶘用嘴把厚厚的一綹頭發放到我的手中。我一聞就知道是你的,上麵有我熟悉的味道。頭發死命地纏著一枚圓形的東西,我的手被勒得都是血痕。鵜鶘到我的胸前一啄,好好的禮服破了個窟窿。等到它飛走的時候,我隻剩下衣服上的洞、細密的頭發、不可辨認的圓形物,和失蹤的姐姐。
其實我知道姐姐,你也覺得那個遊戲沒什麼意思,不是嗎?
我把我記憶中的這個完整的夢卷成了一根筆的形狀,本想放在之前那個白信封裏,卻發現那個信封已經被我攔腰撕爛。於是我從筆記本裏撕下兩張原來的筆記,疊成一個筒狀的信封,然後把那個夢塞了進去。信封和夢都這樣立在我兩腳中間的位置,形狀好像一個軸線在中央突兀著的紙鎖。
於是我明白了,無論我把它放在哪裏,我的表姐終究會看到。
側頭看到小鱉還一動不動地待在最裏側格子的底部。於是我把紙鎖端在手裏走到小鱉身後,然後把被暫時鎖住的夢放到了架子的頂端。
我又重新掃視了遍格子上的書脊:一根根排列整齊的魚骨,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樣。我現在的精神卻雀躍得不像樣子,仿佛是一萬顆堅果突然變成一萬顆水嫩嫩的櫻桃。這時我聽到了一聲打哈欠的聲音,我不確定是從堅果中傳來的還是從櫻桃中。全身的筋骨依序被活動開,關節拉伸的脆響此起彼伏,所有被記錄了的密切關係依次蘇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我這才意識到,這些聲響屬於一本書的蘇醒。
我嚇了一跳!並不是因為一本書居然在無任何外力的情況下自己發出聲響,而是因為我居然毫無遲疑地意識到了這是一本書的聲音,而且來自它的蘇醒。仿佛從拿到那封信開始,很多預感和意識已經在違背我的認知。我曾經以為所有預感和意識都需要來自經驗,來自記憶,但現在我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可以來自濃密的空氣、來自輕薄的信封、來自毫無征兆的一個起始;又仿佛,這一切都是那燭火上的一抹白光,其實一直都在,隻是從未發現過而已。然而即使是對於自己的驚奇感也隻是一隻孤雁,從腦袋頂上轉瞬即逝——我現在隻想從這一排沉睡的魚骨琴鍵之中辨聽出一尾彈音的出處。
可是聲音太過微妙,而我一旦將耳朵貼近書脊,一切又都歸於無聲。怎麼辦,怎麼辦。我需要什麼才可以感受到書的呼吸,而不僅僅是骨節的聲響與竊竊私語。
敏感程度就像用皮膚感知目光一樣。
鹿就躲藏在灌木叢中。我瞥見了樹葉的抖動,聽見了它心髒怦怦地跳動。
獵物已經發出信號,我不能與它失之交臂。我需要跨過這條河,我需要比眼睛和耳朵更為敏銳的捕獵者的助手。
腳邊傳來樹葉般的摩挲聲。低頭的瞬間,我看見了鹿的那朵潔白的尾巴。
把小鱉舉到半空,這種懸空的感覺大概令它感到不適。它又急急忙忙地擺動起四肢和尾巴。它的眼神一定充滿了埋怨,但是沒有辦法,我此刻如此需要它。
把它放在最右側的起始位置。一本本算不上厚的冊子密集地擺放起來,竟能支撐它的重量和腳步。它走得很慢,像是在睡夢之中翻身的頻率。兩個不同硬皮合起來成為一截高低不平的枕木,內容便是沙質的土壤。它的行走之勢,猶如一輛在拉長時間中行駛的火車。馱著整整一節車廂還有一副不完整的棋盤遊蕩在被苔蘚中浸泡過的河水。與此同時,一切也都放慢了步調。落葉千辛萬苦才能碰觸地麵,花朵像把一次盛開分解成九十九個步驟。睡夢之中與醒來時的衰老速度一樣。在一年之中,既要麵對自己的出生又要麵對自己的死亡。執子之手時隻需問:“你願意與我共度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外加一個冬天嗎?”而即使這樣,對麵的那個人也會用九十九倍的時間去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