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2 / 3)

火車還在繼續前行,我想我大概無法瞬間發現停止了的跡象。很多停止都有跡象。成團溢出的水蒸氣,墜落,汗珠溢出,胃的抗議。倘若沒有這些征兆,那麼辨析停止與移動之間的轉變也沒有那麼容易。縱使所有的征兆都沒有停止,但是當目光完全凝聚在移動的物體之上時,那麼目光便成了移動物體之中的一個玩偶。物體停了,而玩偶還依靠慣性繼續移動。所以目光才是物體眼中的那個慣性。很多時候,分清停止和移動之間的難度不在於物體本身的速度和質量,而在於目光凝聚的強度。而當速度本身已經過於緩慢,而停止有沒有明顯征兆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目光移向別處,就像我現在做的這樣。

從書與上方鐵架底部的縫隙處,可以看見鄰排的書與鐵架;調整角度,可以看到之後幾排的局部輪廓。如同鎢絲之於燈泡,光亮之於白晝,我感覺我屬於這個地方,或是這個地方屬於我。我想說不定剖開我的軀幹和腦袋,裏麵的感覺與這裏完全相同。不是構造或是質地,而是感覺:填塞得滿滿的空間,被壓迫得變了形的空氣,還有遺忘的味道。這裏比幾年之前更顯稠密。待得時間久了,發現連鼻孔都需要張得更大些。原來已經近似於固體感覺的空氣在幾十排書架的擠壓下完全糊在了牆上,每次吸氣都像從上麵挖下一塊兒空氣,然後吐出的氣體又在牆邊慢慢凝結。而這中間填得滿滿的都是具體的遺忘。比廣泛的暗黃色空氣般的遺忘更為令人窒息的就是這種如一排排鐵架上擺放的書名般具體的遺忘。

等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到小鱉的時候,我已經能輕而易舉地確定,它停止了爬行。它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趴著,像在聆聽,也像在對話。它沒有縮回殼中,可能這本書的輕聲細語一點都不使它畏懼,甚至可算得上是可口的話語。它停在格子中間偏左的位置上。它的身下有五本書。三本偏厚的硬皮書,被偏左的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和偏右的一本軟皮書夾在中間。我看見幾類動物的名字印在書脊上,像把遺失的骨骼鑲嵌進古木。我試圖把小鱉從這五冊書上抬起,然後拿下這五本書,放得間隔遠些,再讓它慢慢走一遍。可是正當我要把它抬到半空中的時候,它已經一半懸空,但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長脖子像咬住一尾活魚一般死死咬住了剛才一直在它鼻尖下方的薄冊子。我著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慶幸多虧不是我的手指。

於是我就把這隻鱉連同那本冊子一齊小心翼翼地提了起來。咬得可真夠緊的,我隻是微微甩了幾下,便生生拽下了一疊很小塊兒的書頁。還好是在最頂端的部位不至於影響閱讀。不過從此之後,這本書大概隻能頂著這個豁口活在這個被遺忘的空間裏了。

小鱉扯下書頁過後便瞬間縮回了空中,那些碎片便如幹燥的死皮般慢慢飄落。

我把小鱉放在格子底部,它最初趴在的位置,自己也回到最初盤腿坐著的地方。

現在得以一覽這本剛剛蘇醒的書,但是把它握在手中,便應該再也聽不到它的聲音了。

這本冊子薄得有些離譜,稱為書像是把一頂過分厚重的帽子壓在了一個雙腿如常人胳膊般粗細的人的頭頂上。但不稱為書,又像拒絕給一個人戴帽子。也罷。書的通體都是綠色的,與鱉甲上那一團團墨綠顏色深淺差不多。書脊太窄了,上麵什麼字也沒有,是一條勾線一樣的白色。正麵不知是幼圓還是什麼其他棱角很圓的字體,靠近書脊的位置,印上了一排斜體小字:“鎖在鱉甲中的人”。

看到這摳摳縮縮的幾個字時,我還是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真的有些滑稽。單說“鱉”這個字冷不丁地出現在封麵上,便讓我開始有些懷疑這是不是一本正規出版物。其實這個字也並未有什麼不妥,隻是有種光溜溜的質感讓人不禁發笑。

但是笑過之後,突然有了種心跳加速的氣氛彌漫開來。

過了很久我才懦弱地問出:難道這是種巧合?而我看著自己的反應如滑落桌麵的蠟油,慢慢凝固。

我好像還有兩個問題想要問自己,但我還未開口,這幾個字便在味蕾中消散了。仍舊是有些鹹的味道。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連忙翻開書的第一頁。正麵白紙黑字又重新寫了一遍“鎖在鱉甲中的人”,大小字體與封麵完全相同,但是對於作者信息隻寫了一片空白。

背麵原本應該用密密麻麻的小字交待各種出版信息的地方也是一片空白,看來果然不出我所料,這的確應該是一本非正規,甚至是非法出版物。下意識地看了看掌心,一切正常,不像有什麼毒藥的樣子。一邊懷疑自己有被迫害妄想症,一邊又對放下這本書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