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2 / 3)

最關鍵的是,我不記得我是誰了,一點頭緒也沒有。你可能從來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卻又一個勁兒地下沉。我嚇得不輕,連忙衝到電話前。那是個放在床頭櫃上的灰黑色座機,上麵貼著一張記了兩個電話號碼的紙條。我忙撥下第一個電話號碼。接線音像一個黑點、一個黑點地頓頓挫挫連成一片,我舉著電話,看著床上的那些衣服漸漸舒展了身子。等到一攤衣服都自己活動好,把每一個皺褶舒展開,再自己平順地彎腰後,一條折疊好的短褲越上了一條折疊好的短裙,這時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蒼老得仿佛沒有睡醒的聲音。

“唉——”

“喂喂,您好,請問您這是哪裏啊?”

“這裏是一個冰箱。”

“冰箱?”

“把時間冰凍起來的地方。”

“把時間冰凍?”

“就是檔案室。啊——啊——”

電話那頭傳來了打哈欠的聲音。

“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啊,大爺。但是您那檔案室有什麼檔案啊?”

“真是煩人。檔案室檔案室,這有什麼可不明白的。我們就做兩件事,凍上時間和解凍時間。時間這種東西常溫放在空氣中就會有很多髒東西被吸附過來,很容易爛掉。所以用完了或是還沒用的時候必須要給凍起來。

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一起,基本上所有的時間都串了味道。我跟你說話的這一瞬間,或多或少攜帶了所有消耗過的時間的味道,因此無形中又把它們重新消耗了一遍。都到這一瞬間凍起來了之後,就繼續串起了味道。總而言之,就是一切都串了味道就是了!我這工作麻煩得要死,很多細節需要注意,而我又偏偏是個糊裏糊塗的老頭子。冰箱的溫度還得把控得好,有的時候像兩塊兒凍肉一樣黏在一起的時間,我就得負責把其中一塊兒吃掉。用過了的時間還有點味道,有的時候酸酸甜甜的還挺對我的胃口,但是未來的時間要不就沒有入味得跟凍傷的蠟燭一樣,要不就是一股子串了味的變質掉了的味道,所以如果一塊開封過和一塊沒有開封過的時間放在一起的話,我通常都吃那塊兒老的。時間這東西越吃越容易犯困,看個報紙都要強睜著眼睛。我都抗議過好幾次了讓那些人來修冰箱,結果沒人搭理我。一天就是這樣吃吃睡睡,但是手指和胳膊卻從來沒有休息過。年紀大了,腦子也不靈光了,結果還有個臭丫頭不知道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非要吵醒我。”

“那您是不是能靠吃時間一直活下去?”

“什麼叫作一直活下去?我不會比時間活得更長,也不會比時間活得更短。”

“大爺那您這裏的時間是每個人的時間都是分開的,還是合在一起的?”

“時間不就是那麼一樣東西吧,誰告訴你每個人都擁有時間了。

連我都不曾擁有過時間,隻有吃掉它們的權利。這權利要它有什麼用,充其量就是個沒人願意做的工作。”

“大爺,那您能把過去的時間解凍了看看我是誰嗎?”

“我說你這臭丫頭怎麼說話不動動腦子。你以為解凍時間跟解凍豬肉一樣啊,我把過去的時間解凍了,那還得吃掉一塊未來的。這循環一旦開始了,等到我把未來都吃光了的時候,你還沒有經曆完過去呢。

所以你永遠無法重獲自己身份。怎麼都是一樣的。再說了,你願意別人還不願意呢。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了麻煩更多。行了快別跟我搗亂了。”

“那,您是誰啊?”

“我隻知道我所做的每一個夢,都是冰箱裏的一塊兒未開封的時間。”

“所以我們所經曆的一切都隻是你夢裏的一個片段對嗎?”

“或多或少。”

我這智商完全不能理解那個瘋老大爺說的是什麼意思。所有的問題似乎是有個人用我的口在講話。掛了第一個電話之後,口幹舌燥,可是大腦還像沒有打開包裝膜的蔬菜一般。於是連忙撥通了第二個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

但是傳來的聲音或是語言我完全聽不懂,我甚至都無法確定那是不是電話故障後發出的機械音。可是那個聲音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在我的腦子裏形成了一道瀑布的樣子。這瀑布的兩股水流逆向而行:肥碩的大魚順著左邊而下,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揮舞著雙鉗的大蝦夾者右邊的水流而行,一轉眼就消失在霧氣彌漫的半腰。可是這聲音越變越窄,最後竟然像從一千道虛掩的門縫中穿過的那樣。那道瀑布逐漸縮成一道像是在漫山遍野的苔蘚中泡過許久的腐綠色細流,這細流沒有方向又包含兩個方向,很快便在我的腦袋頂和下巴之間鑽通了一道軸線。雖然不疼,但是這感覺實在可怕。我嚇得大聲呼救,可是聲音全被電話吸了進去。我回頭一看,所有床單上的衣服都已經摞成了高高一摞,布滿幹涸血跡的床單赤裸裸地暴露出來。我想大口呼吸,但是卻越來越覺得窒息。正當我感到無論怎樣張大鼻孔空氣都會從下巴和腦頂泄漏出去,感到就要死掉的時候,夢就這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