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你的信。”
一個白色的信封被硬生生地塞進了我的手裏。
“喔,喔,謝謝您。”
我像被慣性牽引著一樣向前邁開了步子,僵硬得有點像正在推一個巨大的立方體。走出幾步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那個大媽從未知道我的姓名,就如同她在我心中也隻是個連兩次對話具體內容都提示不完整的麵孔罷了。況且這是在圖書館,曾幾何時轉達信件這種瑣事要在這麼肅穆的大匣子裏完成了。我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其實也沒有什麼意料之外——信封就是一層薄薄的白紙,薄到如同玩笑一般揭示了裏麵的又一層白色。而為了保留這一層脆弱外殼的完整性,上麵除了附著的空氣之外一無所有,也就是說,連個收件人的姓名都沒有。詭異,太詭異了。可是剛剛那個大媽的語氣和眼神分明很篤定。慣性牽引著我繼續完成了剩下小半圈的找尋,雖說我眼睛與大腦之間的聯係已經被斬斷,注定一無所獲。
我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起點,舉著重量可忽略不計又無法估計的白色信封。
眼睛已經被我含進了嘴裏。視力同語言一起失去了效力。我不再相信我所看到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訴說。能證明靈敏的隻有嗅覺和觸覺,我聞到了一股陳舊的薯條氣味;雙腳濕漉漉冷冰冰,像是馬上要結霜了一樣。與這信封,或是與我的臉相比,這巨大中空長方體有著詭譎的色彩。我一聲不吭,嘴早已凍得發麻,眼睛在冰冷唾液的簇擁下如同雙腳。
這如鱉殼般厚重又如鬼影般飄忽不定的色彩從我裸露的皮膚上麵生根發芽。這根須亦是阿豸達哈棲的尾巴,其中攜帶的古老顏色穿過手腕腳踝、手肘膝蓋,又分別肩膀與腹部,又在脖頸處會合,最終通過擁擠的喉嚨在口腔處湧進像冬夜放在陽台上的葡萄一樣的眼球。我用我體內斑斕並瘋狂流動的顏色明白了我所不曾看到的暗潮洶湧的空間組成。所有顏色都在空間中締結,攀爬在天花板上或是匍匐於地麵上的亦不在少數,那是些從別人皮膚中生長出來的顏色,它們順著我的顏色,進入我的血液。我已無從分辨,究竟我失去了什麼顏色,又得到了什麼顏色,什麼顏色自動分解了,什麼顏色又悄然融合了。
黑暗瀝青路麵上豎著一串霓虹燈般清晰奪目的顏色。我甚至連我的體內和外在的顏色都已經分不清了,皮膚這層壁壘逐漸土崩瓦解。一股劇烈的混合顏色迅猛地衝進了口腔,一陣劇烈的咳嗽。眼睛得以重見潔白的燈光與牆壁,一如往日的模樣。
感官在急劇膨脹之後急劇萎縮,又急劇膨脹,進而萎縮。這周而複始的過程讓我疲憊極了。在膨脹時我感覺世界上既有一萬個“我”又沒有一個“我”,有一牆壁一房間一花園一鱉甲的“我”,而當我開始思索“我”和這些個“我” 的關係時,所有的“我”卻都消失不見了。我和這些“我”融為一體,又與無數個“他”和“她”融為一體,就像一桌子顏料混合後形成的一桌子糨糊。可是當感官急劇萎縮時,這個問題就如同在燭火上熏烤的薄皮信封,還沒看清原味,一個黑洞就迅速擴散轉而化為灰燼了。
腦海裏一閃而過一個暗黃色的固體空間——呼吸同走路一樣,都是被鎖在蜜蠟裏的兩隻甲蟲。在那裏禮拜一和禮拜二之間的午夜與禮拜六和禮拜日之間的午夜沒有半點分別。那裏我曾經到達過,那裏才是這封信能被拆開的地方。所有的空氣都變得黏稠,所有的糨糊都失去黏性。
我現在隻想找個地方,能坐下來歇歇。
電梯下行時猛地跳了一小下,等到門開的那一刹那,我仿佛跌進了兩年前的那天,或是某一年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