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麵躺在那裏,像不倒翁那樣晃動了幾下。通體都是讓我有些惡心的橄欖綠色。但是個頭還挺小,算上還在空氣中撲棱的皺褶縱橫交錯的肉感十足的短小四肢,也隻有我五指張開的手掌般大小。我也不是沒見過這類物種。
原來我媽在家養了兩隻小烏龜,我翻過來倒過去也觀察了一會兒,雖然很快就眼睛睜不開然後病死了。但是這個應該不是龜。我看著隻露出一個三十度左右銳角三角形的腦袋,想起了那盆補湯:這是隻——鱉。但是與那兩隻小烏龜不同,與我想象中的鱉的肚子也不一樣,這隻鱉的腹部的殼是微微鼓起的。而且上麵並沒有葉脈那樣易於分辨的紋絡。一整片的橄欖綠色印上了幾朵墨綠色雲朵樣的圖案。
像個印在水墨畫裏的肚皮。正中央的位置有兩道凹陷進去的白道,跟彩色衣服被疊久了之後中間的褪色皺褶感覺有點類似。我看著它在那揮舞著小肉手,覺得居然有些萌意,但是那爪子裏的指甲也是夠鋒利的。我碰了下它那小尾巴,它也沒有縮進去的意思。這隻鱉要不就是傻了要不就是很外向。看它折騰得實在是有點心酸,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翻了過來。
背部的弧度自然比腹部的鼓了很多。整個背部就像是一盤棋局:凸起的地方都無一例外地有一個很大的黑點,間隔雖說不上完全一樣,但也是很均勻;連接這些一半指甲般大小的黑點的是一道道由細密黑點組成的虛線。可是隻有黑子沒有白子的棋局,如同忘記放上奶油的奶油蛋糕,是不完整的存在。背部的底色構成與腹部大致相同。它趴在草叢上一動不動,四條腿反而安靜了下來。原來我聽我媽燉湯的時候說過,鱉都是咬人的,但是我看著它除了尖尖的嘴巴有點凶,顏色有點惡心之外,小巧玲瓏的,也挺好玩兒的。我幾度忘記自己是在學校而不是在我家廚房,手裏還攥著那個古董袋子呢。
一陣極致的歡樂襲來。像在棋盤上一抹,掌心擦過了它的背。這些棋子是那些人臉的縮影,但這些縮影已經濃縮成一個個黑點,以至於我無法分辨清楚。
或許它們濃縮成黑點之外已再無分別,或者這分別遠小於一個黑點自身之內的分別,於是他們和我之間隻是可忽略不計的差別罷了。我感覺滿滿一鱉甲的自己在衝我笑,之所以看不出來笑容,隻是因為我笑起來從來不露牙齒罷了。於是極致的歡樂席卷全身,很久以來沒有這麼開心過了,很久沒有在視力所及範圍之內都是笑臉了,不問動機,不計代價,就想這樣咧著嘴待著。可是一刹那間,這歡樂的潮水退去。留下來一攤沙粒、甲蟲和水堿。嘴角早已恢複平行微微下垂的姿勢,我在幹什麼,我該怎麼辦。潮水它那火焰刀山一般的對手:慌亂、焦慮和麻木。
樹木一樣的樹木,泥土一樣的泥土。抬頭一看,四周貌似一個看向這裏的人都沒有。也是,我能看到的都是長椅上的那些背影。這小家夥,當然也可能比我年紀還大,突然就動了起來,向我這邊挪了幾步。在我腳前麵當我覺得它要咬我膠皮底兒的時候,它一伸脖子,把腦袋放在了我的腳麵上,然後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睛。我哪裏見過這個陣勢,見過狗賣萌的、貓賣萌的,哪裏想到連這樣的都過來套近乎。可是我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之前那麼想找到它,卻沒想如果找到它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放到失物招領處去肯定不行,那些大媽不會相信這是我在學校撿到的,肯定以為我在尋他們開心,再把我當成個精神病患者舉報了。算了,它都已經套近乎套成這樣了,沒準說明我和這隻鱉有緣呢;雖然聽起來有點別扭。隻能先委屈它一下了,進袋子待會兒,如果我找到那個女孩兒了,就把它還給她;如果沒有找到的話,它就隻能跟我回家了。
那我一定得萬分小心別讓房東大姐把它燉了。
這麼大個校園,讓我找個連名字都不知道、長相也不知道的女生實在是有些困難。唯一能認出來的也就是她那奇怪的走路方式和那件白色絨衣。還是去圖書館吧,不然除了圖書館,實在不知道哪裏是個更好的守株待兔的地方了:五個食堂,七座宿舍樓,教學樓就更別提了。
現在又是圖書館人頭攢動的時節。一進圖書館,被撲麵而來的冷氣一吹不禁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裏居然一點酒味也不帶,不光如此,整個口腔、胃部以及腦部都沒有酒精帶來的不適感。我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的。喝了多少我已經不大記得了,可是隻需一個多小時就能擁有這仿佛從未喝過的徹底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在一層轉悠了大半圈,無所斬獲。圖書館裏這麼冷,套著白色絨衣的其實也有兩三個人,但是感覺不對。經過服務台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心虛地嚇了一跳,心想該不會是有人發現我包中的貨物了吧。遲疑了一下,抬頭一看,是那個跟我說過兩次話的大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