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重新環顧了一下四周。那棵老橡樹突然來到了視野正中,我從來沒有走近過,也沒有摸一摸幾百年時間孕育成的樹身有沒有很滄桑。純粹的樹幹部分在比例上非常短小,在一人半高的地方就已經開始向外伸展出十幾米的枝椏。
稱作枝椏未免顯得纖細了些。這些粗壯的手臂或是脖頸在半空中劃出一個穹頂的輪廓,中間點綴著好些墨綠色巴掌大小的葉子。怎麼看都覺得這是棵生命力極其堅韌的樹,仿佛要奪去它的生命需要幾十條生命作為陪護一樣。我曾經就想像它一樣,一直這麼站著,沒有精神也無所謂肉體,但是無論是誰都得承認這是一條生命。不需思考,摒棄靈魂。所有的糾結與方向性都體現在這些粗壯的手臂或是脖頸之中,而這所謂的糾結與方向性又是多麼的簡單。可是今天,當我再次盯著它的時候,我想到了阿豸達哈棲,《波斯古經》裏記載的九頭蛇。生就三爪;生就三首,分別代表痛、苦、死。
我走到兩個女生之間的寬裕空隙處,一腳踩了上去。長椅輕輕抱怨了聲。
我的腳踝已經感覺到了她們錯愕的目光。一隻腳站在椅背上的時候還是遲疑了下,不過像是被人推下去一樣,轉眼間已經蹲在了圍繞樹幹一小圈的完整圓形草地上。
這裏的草地確實好像沒怎麼被人踩過,長椅外側的質感密集些也更有彈性。我走到樹幹旁邊,把頭貼在了樹皮旁邊。如果我要快速轉個方向,那臉上必定有一道長長的血痕。我閉著眼睛站在那裏,心想這古老的九頭蛇什麼時候能夠衝破禁製,張開血盆大口,把我吞噬進去。有些根須已經一半暴露在了草皮之上,而看不見的部分,又會有多少有力的根須。如果每一根根須都是一條邪惡的尾巴,那麼這棵橡樹,又是多少個阿豸達哈棲。
每一個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都化作了一道豎著的溝壑,每一個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和禮拜天都藏在了橫著的溝壑之中。我的耳朵收納進很多聲音,悲鳴、雀躍、聲嘶力竭;微笑、鼾聲、饑餓;開門、關門、接吻;更多的是沉默被打碎時的聲響。如果成長有聲音會是什麼聲音:嚼碎脆骨一般還是如圖蝸牛留下一道細長稠密的白線一般。被我打發走的光陰都被這粗糙的樹皮吸納進去,連帶即將被我打發的那些時日,被打散成各個方向各個位置。但是它們的聲音都通過耳廓收攏了進來,現在形成起伏無常的奏鳴曲提示我的荒蕪。如果扒下這樹皮是不是可以消災驅邪;如果把時間留在蛋殼裏了不去孵化是不是才能真正擁有它。正當我把右耳貼著曾經最快樂現在最痛苦的老橡樹時,左耳突然聽到旁邊有“沙沙”的聲音。這是與我自身相關又不相關的聲音,這是複蘇的聲音,是邪惡衝破牢籠的聲音,是張開血盆大口的聲音,也是一切都將麵向極樂的序曲。
“沙沙”,“沙沙”。
又是一顆堅果。腳麵隱隱作痛。我突然意識到,我抱著的隻不過是一顆普通的上了年紀的樹而已,而這聲音——就在一處暴露的根須最貼近樹身的地方,那個袋子又正在那兒蹭著草皮挪動。雖然這是個很老套的情節,但是我仍舊立刻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那個袋子仍舊在那裏。我趕忙跨了兩步彎腰撿起它後順勢坐到了地上。屏住呼吸,耐心地解開黑色繩子。手有點抖,心跳又不爭氣地快了起來。
絕不會有人相信我從袋子裏倒出來的是什麼。雖然聲音被吸進了泥土裏,但是我還是覺得它比裝在袋子裏的時候要沉。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看見了什麼,在這麼陽光明媚的下午,在人來人往的大學校園,在充滿了書卷氣息與浪漫情懷的中心花園,在這棵古老橡樹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