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看見了他。孟疊穿著卡通圖案的圓領T恤,左手拖著個行李箱,右手拎著個巨大的袋子向我走來。頭簾更長了,左邊的眼睛有些若隱若現。可是我其實不用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看向哪裏,我甚至知道他眨了幾下眼睛,因為我曾經默默地算過,平均我每次心跳三下他都會眨一下眼睛。剛剛來機場的路上一直下著小雨,這會兒從巨大的落地玻璃望出去,天已經放晴了。孟疊目光與我的目光交彙的那一刹那,他停住了。他在笑,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他張開了雙臂,完全張開的那種,如果恰好跟身高長度一樣的話,那孟疊正帶著一個一百八十厘米的懷抱看著我。是的,就像我們說好的那樣。我們已經有一百四十三天沒有見麵了。前兩天他在電話裏問我,如果他在機場張開雙臂,我會不會飛奔進他的懷裏?我想都沒想就說我會的。可是現在,我看到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那些焦急地等待著家人的人,那些一個人拎著包抬頭查看出口方向的人,那些舉著牌子想著要順利把錢掙到的人,那些滿臉疲憊被手臂攬著肩膀的人,就在我想要奔去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他們都在看著我。他們目光如炬地盯著我,想要看我如何起跑,想要看我會不會摔倒,我遲疑了。可是孟疊的目光那麼堅定,他就在離我三十米的地方,張開雙臂等著我。
這就是我如此喜歡孟疊的地方,盡管這一天我仍舊不能確定我是否愛上了他。就是在人潮裏的這種堅定,在我害怕畏懼懷疑的時候,像田野裏的稻草人那樣張開臂膀,守護著我。
可是我還是遲疑了一下。我想起在飛機上看著窗外覺得世界真渺小的滋味有多麼不好受。仿佛一切都變成了一個機艙中的密度,無論你幹點兒什麼都有人監視著。現在我就有了在飛機上的感覺,我微微挪動了一下瞳孔的位置,看了看那些步履匆匆的陌生人。確定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在幹什麼後,我跑了起來。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眼裏隻有孟疊。
我撞進了孟疊懷裏,他扔下箱子,順勢抱著我轉了兩圈。停下來之後,我覺得我們就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有三十秒鍾的時間。
“你是不是在這裏等了我很久了?”
“才沒有,我也是剛剛到的,咱們走吧。”
孟疊輕聲說:“小晴,能離你這麼近真好。”
袋子在一點一點地往前蹭。
我往後退了一步。
已經到了椅子邊緣了,馬上——馬上就要掉下去了。
我穿好衣服從衛生間走了出來。
何鋅正在整理衣櫃。看到我出來,趕忙關上櫃門走過來,摸摸我的臉,關切地問我剛才發生什麼了。他的皮膚清透得像一股夏天的風,他的眼神堅定得像風中的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事實上我現在也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我曾以為永遠避開了它。可是付諸言語,又那麼蒼白。我隻好裝傻。
“剛剛怎麼了?哦,我沒事閑得練發聲呢。”
何鋅無奈地笑了笑,然後從濕漉漉的地上走進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條毛巾和吹風機。他一邊用毛巾幫我擦幹頭發,一邊用他那嚴肅而溫柔的聲音責怪道:“你看你,洗完澡不擦幹頭發就出來。著涼了怎麼辦。”我站在那裏,像一個木偶。這是我從一道縫隙裏費力擠進來的房間,我多麼想讓自己在這裏定居下來,可是自己卻懦弱又無能。此刻,如同一個進來避雨的陌生人,我用好奇而充滿離別的眼神輕掃過每一寸空間。這裏整潔有序得像一個沒有拆封的針線包。
兩張地毯的邊界嚴絲合縫地對在了一起,沒有一粒碎屑。甚至連一根過長的電線都沒有,所有的連接線都被捆紮成恰好的長度。書架上的書本由高到低,排列得整整齊齊,每一本都剛好與表麵垂直。牆麵如同新漆過一樣。那盆床頭櫃上的綠蘿,每一片葉子都充滿光澤,連垂落下來的幾條藤葉,也沒有沾染上一絲灰塵。
如果別人看到這裏,一定把這間充滿清香的單人宿舍歸功於女主人。可是哪裏有女主人?
唉,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整理過我自己的屋子了。好像自從組裝好家具,把一切廢紙盒和塑料布清理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係統地打掃過了。從沒在家做過飯,總是和何鋅在食堂或者餐館吃。最近唯一做過的家務,就是在這兒幫他把他品種眾多的襯衫給熨了。如何熨衣服還是他教給我的。
對了,剛剛出來的時候何鋅正在整理衣櫃。
低頭一看,頭發上滴下來的水,已經把衣服和地毯弄濕了一片。轉身看見何鋅正要把吹風機的插銷插上,我連忙阻止了他:“你趕快繼續去收拾衣服吧,一會兒還要去圖書館寫作業呢。我頭發很快就幹了。放心吧,這種天氣不會感冒的。”說完我搶過毛巾和吹風機,把它們放了回去。
梳子的齒兒費力地穿過我糾纏在一起的頭發。好不容易都梳通了,洗手池裏已經掉落了好多。集合起來也有差不多一把了。一直掉頭發掉得厲害,可是頭發仍舊如雜草般越長越猖狂。把掉落的頭發攢成一團扔進馬桶,衝下去的時候,竟然有些不舍。走出衛生間,路過剛剛站著的地方,我蹲下來看了看那攤不規則的深色。有種衝動想拿幾張紙餐巾把地毯吸幹,後來覺得這不是有病了嘛。於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好了,什麼都不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