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盡管我應該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但還是驚喜得目瞪口呆。春天的原野,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孟疊。

電話裏流利的語氣轉換間不時夾雜幾聲歎息。我揚起頭,看著仿佛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的老橡樹,突然有些羨慕起來。

無聊的時候,我問過自己如果不用當人的話,想當別的什麼。這學期有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翻開宿舍大廳茶幾上一本不知道誰落在那裏的哲學書,裏麵引用了一個叫米爾的人的一段話,大致意思是說即使被許諾說可以得到作為一隻動物的全部樂趣,也幾乎不會有人選擇去當動物,更不會有個聰明人自願去當傻子白癡;當個不滿足的人也要比當頭滿足的豬好得多。盡管我所有的哲學知識大概都來自我在那兒翻書的一刻鍾,但憑直覺我也覺得什麼高級樂趣低級樂趣之類的在我這兒是行不通的。人能欣賞音樂能創作詩歌能約會看電影能拿到畢業證書能發明創造能登陸月球能獲諾貝爾獎,豬不能。豬隻會吃,喝,在泥潭裏打滾,產小豬。大概和人所擁有的能力相比,這些即使能稱得上快樂,也太低級,太庸俗了。

可是痛苦呢,人能考試不及格能被公司開除能失戀能互相攀比能挑起戰爭能逼著自己一直往上爬能從一個痛苦聯想到一萬個痛苦,這些事情,豬都很幸運地不會。有人說痛苦就是掛個負號的快樂,但它們完全不是什麼對稱的存在啊。快樂算什麼,論強度持久度哪兒能和痛苦相提並論。隨便看兩眼生活,開心的時刻像綁在定時炸彈上一樣,等了兩分鍾之後就一眨眼灰飛煙滅不見了蹤影。而想甩掉痛苦的時候卻就跟拿個袖珍小瓢從太平洋往外淘水一樣,明裏暗裏發泄了幾百次了還是要鬱結在心裏紮下根。感覺活著就是一大捧痛苦,一小勺快樂,可就為了這一小勺,又要再拎起一大袋子痛苦。所以當頭豬可比做人幸福多了。

當隻豬有什麼可痛苦的,無非是餓點擠點最後進屠宰場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可是大半輩子都在吃吃喝喝滾泥潭中度過。人這一生就是個負數,絕對值小點,就過得還能忍受。豬的一輩子雖然很接近零,但無論是正是負都應該比當個人過得好受點。豬的命掌握在人的手中,可人的命也不一定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說到底,人還不就是一種比豬敏感比豬多疑卻過得還不如豬的生物。所以我不僅時常想當個傻子,當頭豬,甚至覺得隻有當棵一動不動的橡樹才對得起自己,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想不到,感受不到。盡管可能沒有了什麼被人稱為高級的快樂,可是最起碼不用痛苦,我就一直站在那裏而已,多好。

當個人太悲哀了,還得拿著手機聽自己媽說些毫無建設性意見的話。

“——唉,你可千萬別跟你那表姐一樣,到頭來連個學都不能好好上完,天天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其實前麵我媽說了什麼,我就零零星星聽了那麼幾個詞,到現在為止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就像突然睡醒了一樣,一下子衝進了我耳朵裏。表姐,對啊,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但是從我媽那裏打探表姐的消息隻是自尋死路罷了。

“能不能別老說我表姐了?我覺得她挺好的。”

“好好好,你就會跟我反著來。她怎麼樣反正跟我也沒關係。我還是得囑咐你,學費不便宜,你得好好學,不然回頭後悔就來不及了。不過你不要覺得壓力大啊,你肯定沒問題的。”

“媽你真是煩死了。你知不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啊,你以為我還是個小學生啊,還天天隻把學習掛在嘴邊。”

掛上電話。

我媽每天最起碼要給我撥五六個電話,但是由於我與她的作息過於迥異,所以能接到的也就兩個。我猜想我媽剛才一定是一邊拿著抹布擦花瓶裏插著的從前年春節開始就在那兒的幾支假蠟梅,一邊像走路那麼自然地撥出我的號碼放到免提,把那長長的嘀嘀聲當作打掃衛生的進行曲了。我今天居然能這麼快就接起電話,她肯定沒有想到。當然,就算是再怎麼與平日不同,我媽大概也不會在意。

我覺得我媽每次給我打電話,就是想把像她每天行程一般毫無變化的話從頭到尾給我說一遍。起床——你幹什麼呢;把筐裏的衣服扔進洗衣機——最近考試了嗎;拿抹布把能看到的表麵都擦一遍——你知道誰誰誰家的那個孩子嗎,人家可真有本事;晾衣服——你就是太懶散了;端著碗飯,打開電視——你爸他不在家,一天到晚地不著家;看電視,給七大姑八大姨打電話——你說我容易嗎;看電視,端著碗飯——你們倆是不是都想氣死我啊;對著平板電腦玩堆箱子——掙錢不容易,你得好好學;拿本雜誌躺床上——我可沒給過你壓力啊。我媽從我出生開始就不上班了,那會兒她都已經三十三歲了。到現在二十多年了,除了平板電腦的那一環節變換過之外,其他的真的可稱為十年如一日。我覺得我媽好像沒有什麼可稱得上是理想的東西,要說有,那東西估計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