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秘密要告訴人,一五一十的,而且是迫不及待的,這絕對不是威廉的常態。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從來不把心靈展露給外人看的,忘記了自己每一小時、每一分鍾都是屬於書本的。愛情已經顛覆了他的價值觀,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打破了自己原先莊重而又優美的語調和修辭,用一種十六七歲的涉世未深的惹了一個大麻煩的毛躁小夥子固有的著急的哀求的聲音對邁克說:
“你能立刻來玫瑰街的瓦萊麗嗎?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要是你不能盡快趕來的話,我會著急得瘋掉的。”
除了要和勞拉約會,享受浪費時間的快樂。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邁克是沒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做的。可是威廉的這通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的電話,讓他不得不把個人的戀愛的小樂趣先暫時擱置在一旁。和嬉笑的、虛無的愛情相比,友情顯然是一件更嚴肅、更實在的東西。於是,他用一貫爽朗的、玩笑的口吻揶揄著威廉:
“我保證會用消防員救火的速度趕到現場的。但在我到達之前,請你先用眼睛搜尋幾個清涼的、冷冰冰的美人滅一下火吧。”不等聽筒裏威廉惱羞成怒的聲音傳來,邁克已經像扔掉一個燙手的山芋般快速地掛斷了電話。他靈敏的語言嗅覺和直覺告訴他:一個美麗的女人已經像毒害一樣施加到威廉的身上了,以至於他的心已失去獨處的能力。然而,又有哪一個真正美麗的女人不是危險的呢?他在穿衣鏡前情不自禁地微笑著,用手指梳理著被枕頭和睡眠弄亂了的頭發,粉紅色襯衫的鑽石袖扣像星星一樣閃耀著。他出門前耗費在衣著打扮上的時間和腦細胞不亞於一個女人,以維護他那花花公子的形象和放蕩輕浮的名聲。但是從本質上來說,邁克是化著妝的或者戴著麵具的威廉。在他糜爛、庸俗、浮華的生活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顆純潔的、誠摯的、美好的心。和所有人一樣,他也在尋找著一個本能地追迫著人類的幸福——愛情。隻是由於命運的不公或是運氣的欠佳,他碰著的女人多是沒有一點心靈價值或是靈魂色彩極為單調的。所以他隻能一直不停地尋找。難道這信仰愛情的狂愚也是一種錯誤嗎?不能像常人一樣很早地接受那迫於世俗的責任和義務的平淡的、僵化的、無味的婚姻也是一種罪過嗎?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想像一付兩腳圓規一樣,圍繞著一個理想的愛的中心畫一個完整的圓呢?當我們非難一個男子對女人的興趣太無恒的時候,我們首先要問問自己有沒有強迫他人達到暫且不能到達的幸福。
威廉像一個在監獄裏熬刑的犯人似的在蛋糕店裏苦坐著,他受著不能在第一時間把愛情的喜悅與心靈的密友分享的煎熬。對初次墜入愛河的人來說,他們的心是很難保持沉默的,因為愛情對於這些剛上人生的第一節課的學生來說是過於龐大的事物。他們需要有人分擔那心靈的甜蜜的負荷以保持靈魂的重心的穩定。要知道,那些迷住了癡情男子的心的美麗的女人們,哪怕隻彎一彎纖細的手指,也會將完全委身於她們的靈魂連根拔起。在愛情麵前,我們簡直要把男性視為脆弱的了。
威廉焦躁不安的眼睛終於被坐在窗邊的一對麵容平靜祥和的老人給安撫了下來。太陽金色的絲線穿過玻璃的細微的針眼,在他們的發絲裏、臉龐上刺繡著光和熱的斑斕。歲月的霜染白了他們的眉毛,時間的風把他們的皮膚吹皺。然而,他們愛情的花朵卻依然在冬天的枝頭綻放。那位穿著印有黑白相間的菱形圖案的針織衫的老紳士,把自己閃著白色光圈的腦袋,緩緩地移近對麵那隻被淺棕色波浪狀的卷發遮住的耳朵,用隻有他們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秘密地說著些什麼,惹得那位像月亮一樣散發著優雅而柔和的光芒的老太太,絲絲地、淺淺地微笑起來,像在戀愛中的清純的少女。而這位透著學者一樣嚴謹、和善、謙恭氣質的老先生仿佛也變得年輕起來。他的墨綠色眼睛裏蕩漾著春心、愛意和一個甩掉了矜持與拘束的情到深處的萬般溫柔的世界。接著他又將盛著蛋糕的銀勺慢悠悠地移近老太太透著鮮亮的草莓的誘惑的嘴唇。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那像被鮮花的芳香和色澤所溫柔包圍的淺藍色的眼睛,臉上呈現著一種沉醉在最曼妙、最動聽的音樂裏的迷人光暈,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無限嬌羞、無限柔順地吻下了那貼在唇邊的甜美的蛋糕。威廉那輕柔得像羽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們,生怕自己眼睛的光線觸碰到像是漂浮在愛情的天堂的瑰麗的肥皂泡。他的心中溢滿了朦朧的、羞澀的快樂和幸福,就好像坐在那窗邊的是四十年後的艾琳娜和自己。所以他並沒有像周圍的人一樣張開了嘴豔羨著他們,而是低下頭忍俊不禁地想著害羞的自己如何像照顧嬰兒一樣給艾琳娜喂食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