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麵,夜性急地落了下來。盡管才四點不到,她感覺黑已是格外的密厚了,像一塊巨大的哀悼的幕布。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已打開放射著手電筒光芒似的車燈來照明。行走的人們的步子,也像被狂風卷起的樹葉那般急促。一股寂寞的酸楚湧上她的心頭,沒有一盞燈或是一片土地是屬於自己的。她開始感到衝動的懲罰——心的孤獨,這是在任何一個城市的夜晚不曾有過的。夜,一個危險而痛苦的元素,像寒風一樣地鑽到艾琳娜的心裏去了。她的頭腦漸漸把她召回到理性和現實裏。現在她覺得自己正被一種強烈的恥辱和深刻的失落溫柔地戰勝著……在眾多夜行者中唯有她是個流浪者——她的腳沒有方向,就連心也快迷失了。艾琳娜就這樣站在愛丁堡大學老學院的門口掙紮著,而馬路對麵亮起的一盞柔和而溫暖的暈黃的燈,像黑夜裏的燈塔一樣撫慰著她的心。心頭那條在深夜的顛簸的海浪上行駛的愛情的船隻,仿佛看到了到達終點的可能。她不由自主地把腳和心,都貼到那閃著希望的燈光的商店裏去。
她輕輕地推開了門,仿佛不忍破壞屋內一絲的光亮、溫暖和寂靜。朱紅色的檀木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書,交錯在窗邊和角落裏的綠色植物,懸掛在牆上的清幽古樸的山水畫,傾瀉著黃昏一樣色澤和暖意的古董燈,平靜而又祥和地招待著她的眼睛。而漸漸的,她被從背對著門邊、靠著牆邊的角落裏射來的一束像星星一樣璀璨又像月亮一樣柔和的光芒給淹沒了。她溫柔地望著那雙流露著愛的眼睛,就像看著自己的愛在他靈魂上的反光。他們用眼睛親密地交談著,訴說著巨大的震驚,強烈的歡喜,難以置信的夢幻,流淚的衝動,紛亂的思想,戰栗的心靈,甜蜜的希望……他們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誰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唯恐愛的訊息有半點遺漏。他們誰都不願意開口,仿佛沉默是最好的語言——它什麼都沒有說卻表達了一切。他們深情對視的目光,像飄過千山萬水的風,把內心的琴弦輕撫,任那震動、聲音在靈魂裏散布。牆上的石英鍾在這個喑啞的空間內有節奏地走著,而他們卻努力地調整那加急的、奔跑的、紊亂的心跳。每個人都在心裏默默地做著愛的發聲練習,在頭腦裏靜靜地寫著愛的演講稿。他們的動作是如此的一致,像兩個影疊成一個影。然而當我們的心有話要說的時候,沉默是不容易保持的,尤其是麵對著愛的人。盡管威廉沒有準備好神秘的第一句話,但是他的舌尖和上顎卻把文字頂了出來。
“嗨,這是我在做夢?還是你真的在這兒?”威廉感覺這聲音不是自己的,大膽得讓他心悸。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一句話。”艾琳娜溫柔而調皮地說道。或許這世間最大的童話莫過於發現你愛著的人也剛好愛著你。
“我以為你走了,也許再也不會來了。但是我的心總是相信,我們會再次相見的。盡管不知道是何時,也不知道是何地。但是隻要等待,就一定會遇見的。”威廉像在對著自己的心說話,坦承著自己,確認著自己。
“要是等不到呢?”
“等不到也沒有關係,隻要我一直在等你。每天早晨看你像太陽一樣從我的心底升起,晚上再看你像星星一樣從我的心頭落下去,就好像你一直住在我的心裏,和我一起生活。”
“這樣就夠了嗎?”
“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你像一朵花在我的心裏生長,像一隻蝴蝶在我的身體裏旅行,像一隻小鳥在我的靈魂裏歌唱,我的人生是一座美好的花園。我也想在春天牽著你的手,躺在草地上看天,看雲。也想在夏夜和你坐在晚風中,數著星星,做著兒時的夢。但這是另外一種幸福,我沒有能力把握的。盡管我有著足夠兩個人用的愛,我甚至不需要你的心,但是我不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有一絲一毫的不快樂。因為一個幾乎終生都在書本裏度過的人的生活是簡單乏味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而你是一個那麼迷人、那麼受歡迎的人,你有使任何一場宴會興奮、精彩的能力。”
“你好像很了解我?”艾琳娜用她那藝術家的眼睛發出犀利的詢問。威廉像個被問題難住了的小學生,通紅的兩頰在燃燒,滿臉尷尬地站在老師麵前。他誠實和笨拙的天性就這樣一展無餘了。艾琳娜感到一種捉弄成功的滿足和快樂,她饒有趣味地看著他那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羞紅了的臉,支吾著說不出話來,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的樣子。這可愛的畫麵差不多激起了她靈魂中的一個具有母性觀念的寵溺的微笑。她知道這樣懲罰一個孩子般純潔的人是不對的,甚至會刺傷那顆有些脆弱和嬌嫩的心。但是她總忍不住想欺負他,仿佛這是一個愛的遊戲,而對方委屈或受傷的樣子是會增加我們的樂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