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界並沒有小到,人們到處都能夠重逢。畢竟從數字上來說,愛丁堡有五十萬人口,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二十五萬分之一,類似於來自岸兩端的魚在汪洋大海中的奇遇。但是熱戀中的人兒總是相信有愛就有希望,有愛就會有奇跡。而艾琳娜,顯然到達了這種程度。盡管她內心並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奇跡”,因為這說到底是一種機率渺茫的可能。可是她的心確實是像帆一樣鼓著的,任憑不知來自哪個方向的風吹著,仿佛不管怎樣船都會抵達目的地。就好像在愛的國度航行,是不需要地圖,不在乎航線的。緣分這個偉大的舵手,會把愛情這條船隻駛向戀人所在的港灣。艾琳娜心中就被這樣的感覺充盈著,盡管她就真的像是在眼睛上蒙著一塊布在這個城市行走的——不知道走到了哪裏,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卻一點不感到孤獨和迷失。她覺得每條街道都是通向愛情的,隻是距離長短不一而已。她在王子街上悠閑地走著,像個初來乍到的遊客一樣睜大眼睛看著:蘇格蘭國家畫廊,司各特紀念塔,威弗利火車站……路在威靈頓雕像麵前分了岔,她向人多的方向走去。過了輝煌典雅的蘇格蘭人餐廳,便是眾多遊人駐足的北橋。它像一隻巨大的鐵鳥飛翔在新城和老城之間,而人們隻要站在它敦實的翅膀上便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青灰色的城堡,鬱鬱蔥蔥的卡爾頓山,蔚藍的福思灣河,雄偉莊嚴的建築……成群的海鷗在藍得像海一樣的天空,把翼翅猛烈地伸張著,並發出鼓點一樣的叫聲,來打破這無盡的蔚藍和寂靜。艾琳娜帶著一片柔和的微笑,仰頭望著那像白帆一樣的海鷗,向著蔚藍的天空伸展、接近,就像自己的心揮動著翅膀,向著愛情的天堂飛翔。而她周圍的人,也都站在橋上凝視,仰望,沉思,遙想,迷醉,每個人都像懷著詩人般的心在眼睛的稿紙上緩慢地抒寫。她覺得這是一幅如此美麗、神秘、和諧而富有象征意義的畫麵:他們不是在橋上看風景,而是成為了橋上的風景。不過,在這幅像是眾多哲學家、詩人、藝術家沉思時的合影裏,並沒有出現他最期待見到的那張臉——柔和、平靜、英俊得像是沐浴在林間晨光中的王子。他的身上散發著自然的氣息——像花朵一般純真的微笑,像受驚的小鳥一般的膽怯,像溪水一般清澈的眼睛,像搖曳的樹葉一般低沉的聲音,像薄荷一般清爽的呼吸……自然在他的身上奏著一支奇異的交響曲。在這支交響曲中,明媚而又憂傷的色彩混合到那富有磁性的樹葉和風的歌唱裏。艾琳娜一邊往橋下走著,一邊在心裏想著。而不遠處的一個綠色的圓頂建築吸引著她的目光,像是一頂綠寶石鑲嵌而成的巨大皇冠戴在一個看不清麵容的高貴的國王的頭上。她總覺得這座遠觀像泰姬陵或是聖保羅大教堂的建築,在對著她的眼睛發出神秘的邀請,並熱情地恭候在那裏歡迎她光臨似的。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像是有了明確的目標。那越來越大的喜悅從腳底擴張到了整顆心上,而她一向是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神經激動反感的。她不喜歡自己的情感被任何人或任何物煽動。她覺得愛是心髒的浪費,所以她的心總是完好地保藏在冰窖裏。然而人身體的一切器官,由於運動和不運動的緣故,總是相應地進化或是退化。因為她很少用心的關係,她的心已經萎縮得不剩多少了。但是愛丁堡卻像初戀情人一樣,不斷地讓她的心像冰淇淋一般融化。我們甚至可以說,她枯萎的心的健康和功能又神奇地恢複了。當她過了那像是最後一道關卡的紅綠燈,那牽引著她目光的建築的神秘麵紗便被揭開了:泛著暗黃的沙子一般的色澤的磚石牆壁上,倚著一塊天藍色的鑄漆繪製的告示牌——愛丁堡大學老學院。背著書包或夾著書本的學生陸續地出入著羅馬式拱門。門內的鐵柵欄被學生們的自行車像爬牆虎一樣地貼著,雄偉莊嚴的教學樓圍成了古羅馬鬥獸場式的圈,空闊的中央場地則被綠地毯似的草坪鋪滿。艾琳娜的眼睛在這個像是皇家宮殿的校園裏細細地周遊了一圈。大學的等級是可以從它建築的磚塊、風格和氣質中看出來的。她喜歡這個蘊含著文化的底蘊和曆史的厚重感的傳播知識和真理的聖殿,就像門口告示牌上醒目的藍白交錯的校徽中央是一本打開的書所象征的那樣。但是她卻感到有什麼東西從她心頭的滑梯上落了下去,那莫名升騰起的希望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童話般的愛情畫麵並沒有如期在此上演,她若有所失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