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來自明國?”仲離在十三的身邊走著。
他撐著一把紙傘,大半都傾在了十三的身上。雪團團地下著,落在紙傘上,發出噗噗的聲音,卻落不到她的身上。
十三的心裏莫名地溫暖。
“是。”她答道。
仲離點點頭。
“青軍攻破出雲城,逃出來的人並不多啊。”他搖頭歎息,十三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心痛。
雖然身為武將,卻是個善良到如白雪一般的男子呢。
“是。”雖然她怨恨昭祝,巴不得離開明宮,可是想起那些無辜受死的百姓,她的心裏也不由地難過起來。
為何青王不能善待戰俘,偏要血流成河呢?
她想起經過的那個小村落,想起裏麵屍橫遍地的慘狀,不由地憤從中來。
“殷真,真是個惡魔!”她咬牙說出這樣的話。
仲離點點頭:“的確呢……還從未有過君王,比宣武青王還要殘暴的。他定下的法令,可謂嚴苛,前所未有。可是,卻也正因為如此,碧丘城如今一片安寧,而青軍也強大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呢。”
無規矩不成方圓,青王的暴政苛法,在這樣的亂世中不失為治國之道。
“不過,濫殺無辜,畢竟有些過於殘暴了。”青王對出雲城的態度,實在讓人費解啊。十日屠城,不肯留一個活口。
街上有小孩子玩鬧著,打雪仗堆雪人。
忽然一個雪球“咻”地朝十三飛來,十三下意識地呆了一下,想躲卻來不及了。
她閉上眼睛。
雪球卻沒有落在她的身上。十三睜眼一看——
原來是仲離用手替她擋去了。
“小孩子就是頑皮。”仲離笑著,撣了撣袖子上的雪。
十三略略有些發愣。
他這樣的笑容……
如此溫暖,在她的生命中還不曾有過。
公子的笑,清澈而單純,竹先生的笑,妖媚得如同狐狸一樣,卻從不曾有仲離這樣的溫柔,溫柔到好像嘴角都泛出淡淡的光來。
他手裏撐著傘,替十三擋去風雪。他轉過身來,對著十三又是輕輕一笑,溫暖得好像燒得正好的炭爐。
“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就在仲家堡住下吧。”
十三對上仲離的眸光。
琥珀色的眸子,輕輕淺淺的暖意,在這皚皚的白雪之中。
心裏,便無端端地生出了一點依賴。
於是她點了點頭。
這時候,堡門大開,一隊人馬長驅而入。
“是夫人回來了。”仲離這樣說道,便帶著十三迎上前去。
為首的果然是名女子,三十出頭的年紀,身著戎裝,看起來英姿颯爽,頗有巾幗英雄的氣概。她眸光如星,看見仲離和十三,“籲”的一聲,停住了馬。
她身著戎裝,可是看向十三的時候那目光柔和,讓十三無端地就想起了雲浮夫人。
她的心裏豁然地明亮起來。
在仲家堡的日子,平靜得和當初在將軍府一樣。沒有了板著臉對她愛理不理的公子,日子更加得寧靜起來。
她並不時常想起公子,可是也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他。
有的時候是早晨醒來的那一瞬間,有的時候是走下房前石梯的時候,腦子裏的公子,總是這樣毫無預警地出現,每每,她總忍不住要留下眼淚來。
“源墨已經死了。”她還記得昭祝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的得意。她不肯相信,他就親自帶她到城門外去,看懸掛在城門上的公子和雲浮夫人的屍首。
那是公子的臉,這樣猝不及防地,以一個蒼白無力的姿勢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滿心惶恐,悲憤和絕望,她怒發衝冠,要殺了昭祝為公子報仇,可是那些根本不受她控製的禦神術,無法為她做些什麼。
“如果你想以死來了斷,那將軍府上下十幾口,都將為你陪葬。”昭祝笑著這樣說道。
她恨不得撕裂他嘴角的笑容。
“我會詛咒你,一生一世!”她咬牙切齒。
昭祝似乎並不以為意。他似乎篤定地相信,終有一日十三會死心,會安心成為他的女人,他會得到雪姬,接著得到天下。所以他對外宣布雪姬已死,這樣就無人再跟他爭奪雪姬。
可是他遠沒有時間等到那一日,明國滅亡了。
每每想起這些,十三的心裏就有些酣暢淋漓的感覺,甚至想要開懷大笑。
一轉眼,便過去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雪始終下個不停。這漫長無盡頭的雪季,把人的心都磨圓了。十三在仲家堡裏,住在主家,也就是寂月夫人的府上。寂月夫人膝下隻有一位小姐仲敏,仲家堡裏,人人都是相親相愛的,即使偶有爭吵,也很快能和解。
這才是真正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啊。
每日與仲敏相伴,看她做些針線,也覺得這樣看看,就很高興了,一顆心更加的平靜如水。
雪下得小些了。
十三才起床,束好了發,仲霞歡喜地跑來,拉住她就要往外跑。
“哎,這是要去哪裏?”十三被她的情緒感染,也莫名地歡喜起來。仲霞曾經說過她,“和我一樣的年紀,卻和娘一樣的眼睛!”說她的心底,好像埋藏了很多事情似的,總也笑不起來。
不過,最近的笑容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仲霞頭也不回地答:“羅降來了,你不是說想見他嗎!”
原來如此。
十三心下便猜到了什麼。
仲敏已經定了親事,未來夫君是王宮裏書院教長羅成的幼子羅降。仲家雖然已經沒落,然而聲望猶存,與羅家結親,倒是羅家高攀了。雖然聘禮未下,可也就在這幾日了,仲敏平日做的那些針線便是為出嫁準備的。
果然,是羅家下聘禮來了。
大紅色的錦緞,紮著大花,一個個紅彤彤的箱子整齊地碼放在大廳裏。寂月夫人正與一名中年男子交談著,中年男子的身後,站著一名年輕男子,十七八歲的樣子,烏發挽成一束,眸子溫和而閃亮。
十三站在仲霞身邊,看她的視線隻落在那男子身上,便知道那就是羅降了。
的確是個很好的男子。
十三在那一瞬間忽然想起公子源墨來,心裏有一點點痛,然而還是開心地笑著,捅了捅仲霞的腰:“也不知道害臊!”
仲霞嘻嘻一笑:“有什麼好害臊的,郎情妾意,還是見不得的事情了?”
大人們說著話,仲霞便拉著羅降到後院去了,她將十三往前一推,笑嘻嘻道:“羅降,這便是我跟你提過的,十三妹妹了。”
羅降急忙作揖:“十三姑娘。”滿是書生味道。
十三也笑著回禮。
“羅公子。”
仲霞是個很活潑的女子,將門之後,頗有些豪氣,總是橫衝直撞的。
羅降就安靜地站在一邊,聽她嘰嘰喳喳的說話,看她樂嗬嗬地蹦蹦跳跳,有的時候仲霞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他就趕緊衝上去扶住,一邊溫柔地埋怨:“你看你啊……”
仲霞回頭衝十三做一個鬼臉。
十三就忍不住笑起來。
嗯,仲霞是尋了一個好夫君呢。
“哎,羅降!將來我們的孩子,是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仲霞忽然問道,全然沒有小女子的嬌柔羞澀,倒是羅降先紅了臉,尷尬地看十三一眼。
十三急忙別過頭去,假裝在看別處。
“嗯……待我回去翻一翻醫書……”羅降這樣子答道。
仲霞顯然十分不滿:“醫書又知道了!我想要是像我就糟了,整日裏闖禍!小時候爹為了給我收拾爛攤子,也不知道欠下多少人情……”或許是想起仲將軍,仲霞的聲音有些顫抖。
羅降急忙扶住她的肩膀。
“無妨,為了我們的孩子,欠人情也是開心的。”
“笨蛋,哪有欠人情還開心的?”
“這……”
“真的無妨?”
“啊,真的。”
……
雪花靜靜地落下來。
轉過頭去,看見仲離站在不遠處,用同仲霞看羅降一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好像,活脫脫是公子的翻版。他也長的漂亮,也有眸光純白,隻是沒有公子那般的自負和隱忍,他更加快樂無憂一些。
十三想起那一日在大街上,仲離為她撐著傘的樣子,那些雪團團地落在紙傘上的聲音,恍惚間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下來,冰冰涼涼的。她低下頭,橋底下有凍結成冰的水,如鏡子一般倒映著她的樣子。
長發束在腦後,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有一支木簪子,斜斜插入發髻。
她忽地展顏笑了。
而站在不遠處的仲離,看見她明麗的笑容,也展開了笑靨。
她想,終於是不用再走進那些朱門高戶了。
這一日,十三正從外麵回來,一進府迎麵碰上了仲敏。
“十三,你陪我去城裏吧!”仲敏一把拉住十三,這樣說道,“我想去見羅降,可是娘說路遠危險,其實怎麼會遠,騎馬去,來回也不過半日罷了。”
她撅嘴,不滿地。
“夫人是覺得外麵兵荒馬亂的,不安全吧。”十三笑著勸道。
仲敏不以為意。
“方圓百裏,誰敢招惹仲家堡?”裕德青王曾下令,任何人若騷擾仲家堡,以重罪論處。
“不過,時下就是碧丘城裏也很是危險吧。”
“哎呀,去吧!”
仲敏搖著十三的胳膊,小孩子一樣撒嬌起來。
她就是這樣的性子,大大咧咧,直爽極了。
“哎……”十三哭笑不得。
“去吧……”
“那……就去吧。”十三隻得道。
碧丘城裏。
一輛黑色的牛車在碧丘城最為繁華的街道上行駛著。
牛車裝飾得極為樸素,普通人看見了,或許會以為這隻是哪戶寒門老爺出行的牛車罷了,但是若有認得牛車前騎馬的男子的,恐怕不難猜出牛車裏的人是誰。
能勞煩到青羽大將軍護駕的,虛空之境又能有幾個人。
十三見到青羽的時候,正和仲霞坐在茶肆裏等待羅降。
她隻是隨意地往街上瞟了一眼。
劍眉星目的男子,便這樣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的眼簾之中——
“青羽……哥哥……”她輕若無聞地。
心中一片苦澀。
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明王的壽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是在出雲城。那個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的出雲城,連同公子一起消逝在她的生命中了。
公子……
她的鼻子猛然酸起來。
“怎麼了?”仲敏察覺到她的異樣,關切地。
十三回過神來,搖搖頭。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讓青羽也和出雲城一起,消逝在自己的生命中好了。其實她的心裏對這個哥哥,並不是沒有一點點的眷戀的——他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吧。可是想起他背叛了祖國的行徑,她又有些別扭。
而且恐怕,他對自己這個妹妹也沒什麼感情吧,否則怎麼會不與她相認呢?她失去了記憶,可是他總沒有吧?
但是,隻在這一刹那——
風輕輕吹起。
素白色的雪花,也被吹得飛揚起來。
那團團落下的雪泛著一層柔柔的光芒,仿佛將這個世界都模糊了。
牛車黑色的幕簾被輕輕卷起。
牛車裏男子的臉,在不明的光線中,如花蕊一樣展現——
如梨花一般的麵容。
清秀,幹淨,透明,微薄。
十三隻覺得心頭有什麼東西猛然一擊。她驚住,嘴微微張著,似乎想喊出些什麼,可是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幕簾很快落下去,男子的臉如曇花一現。可是,十三的腦子裏,在第一時間跳出了兩個字:公子。
公子源墨。
她忽然無法呼吸了。
胸腔裏“砰”的一聲炸開,狠狠地痛起來。
她騰地站起來,轉身不顧一切奔下樓,奔出茶肆。
“哎,哎!”仲敏喊道。
可是十三已經聽不見任何東西了。周圍忽然寧靜得可怕,如此喧鬧的大街上,隻留下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胸腔裏的巨響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她的心髒。
她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那真的是他嗎?
“源墨,已經死了。”昭祝微笑著。
可是……
他一定是公子吧。
是騙人的,昭祝說公子已經死了,是騙人的。
“十三,你去哪裏!”仲敏在後麵追著。
十三沒有停下腳步——
她要去哪裏?她要去公子那裏!是的,那一定是公子,那一定是!
她奮力地擠過人群。
“喂!”被她撞到的人怒目而視,“走路不長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