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撐門戶的男子雖因格守三綱而受氣在外,但回家後尚有妻子兒女供他做出氣筒,還可多少得到一點彌補,恢複一點心理平衡,算不得最難受。最難受的莫過於女子,從小在娘家被限製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上不得台盤見不得人,飽受父兄的冷眼;好不容易等到出嫁,婆婆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早已在那恭候多時,碰上一個通情達理的丈夫方能免受皮肉之苦。什麼是小媳婦?小媳婦身份最低,微不足道如一粒微塵,小媳婦就是時刻要小心謹慎,小心翼翼,小心伺候,小聲下氣,小心挨訓,小心挨揍,小心被休。丈夫、公婆再無理再蠻橫她都得一聲不吭,一味順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最後即使熬到丈夫去世,自己做上婆婆也不一定能稱心如意,仍有目不識丁,惡聲惡氣的兒子在那裏吹胡子瞪眼,農耕社會的女子真難,難於上青天!
順從的順對處於上位的強者而言是對的,但對處於下位的弱者則不能叫做順,而應叫做逆和屈。因為順從了強者的貪欲,淫欲,權欲,獸欲,必然會逆拂弱者的自由意誌和基本人性。
處於上位的強者對禮治體係的顯失公允雖心知肚明,但也沒有更好的兩全共美的辦法,因為有強者的舒心快意就有弱者的屈從壓抑,不可避免。於是強者們為著緩和矛盾,減少衝突隻好向弱者們大講特講順從的好處,以期在弱者的靈魂深處樹立起順從強者是天經地義的觀念,將弱者可能出現的怨恨與不滿消除於無形。
但僅管如此,弱者的肉體痛苦和精神折磨還是難以止息。痛苦無奈的順從終究要給弱者們造成兩大不可磨滅的傷痕。
一、個性的喪失。在中國農耕社會如果你不幸是一位咄咄逼人、大刀闊斧的改革家;一位頂真碰硬、不留情麵的包大人;一位敢說敢為、勇立潮頭的拓荒者;一位百折不撓、事業有成的實幹家;一位直言不諱、犯顏直諫的諍臣,那你一定會被公認為個性太強。不但別人講,而且自己也要常常迫不得已地作檢討、打招呼:“對不起諸公,我這個人就是個性太強。”個性太強,在成熟的市場國家無疑是一個受到鼓勵的優勢,但在我們傳統的農耕社會卻是個人人嗤之以鼻的劣勢。個性太強勢必意味著有獨立的思想,不肯人雲亦雲;不肯隨大流,趕時髦;不肯以別人的耳朵、眼睛、嘴巴為自己的耳朵、眼睛、嘴巴,喜歡自己去看,去聽,去思想,去主張。意味著責任感強,敢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完全的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隻認理不認人,好漢做事好漢當。殊不知這兩條恰恰是維持農耕社會統治秩序的大忌。允許你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思想,獨立自主,藐視權威,目無尊長,我還怎麼統治?怎麼舒心快意?
治國平天下中不允許臣民有個性、有主張,同樣,修身齊家中也不允許家長以外的成員有個性、有主張。於是便有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口號,女子無才,才不會胡思亂想,才不會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提這樣那樣的要求,才樂意做小伏低,溫順如羔羊。
對中國農耕社會的強者們來說,個性這玩意兒決不可助長,誰有個性就打倒誰,誰就得挨整挨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順我者步步高,逆我者節節敗。我要千方百計把那桀驁不訓者身上的刺拔掉,把頭上的角磨平,不把他變成一個光溜溜,圓滾滾的回頭浪子誓不罷休。
二、人格的扭曲。一個向來強調臣民要順從,要循規蹈矩的國家,老百姓的規矩意識偏又十分貧弱,滿目皆是對規矩的戲弄,對規矩的蔑視,其中的道理何在?原來,<;一>;則規矩無理。規矩都是由強者製訂,從合於強者的利益出發的。弱者順從規矩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迫不得已,一旦有條件、有機會不受規矩的約束,規矩就會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 <;二>;則物極必反,太多的壓抑,必定會帶來太過的宣泄。在外麵越是窩囊無用的男人,回到家中的脾氣越大,架子越大;多年的小媳婦熬成婆後,會格外地注重媳婦的禮節,稍有不順則雷霆大發;長期屈從於強者的弱者,對栽到他手中的強者會采取非夷所思的報複方式,無所不用其極,令人發指,會用強者的痛苦呼號來找回自己丟失已久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