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輔走了很遠的路,也不知該走去哪裏,這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歸宿,被他拋在身後的家張開了棱角,那棱角太尖銳,他不喜歡。
誰家院牆內有歌聲和青黑藤蔓一起甩出來,宛若女孩兒垂在胸前的發辮,風蕩一蕩,發辮翹起來,彎成一條輕巧的弧線,像她含情帶笑的嘴唇。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穆蓉,也是這樣陽光美好的夏天,風輕暖如罩在天地間的錦繡棉被,滿山的野花都盛開了,整個世界渲染出極致的美,仿佛一種盛大的邀請,他看她從林間飛了出來,仿佛一隻輕不可稱量的蟬,他想起傳說中姑射山的仙人,應該也是這樣飄渺如夢,這樣美麗。
他還把那段關於那個神話的文章背給她聽: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她那時笑起來,她說,你們漢人都這樣迂腐麼?
可她說她喜歡聽他背書,用最純正的漢人雅言,聲音有鏗然之力,金石之亮,比南中三月三對歌節上最美的嗓子還要好聽,是隻屬於漢人讀書人的聲音,她想要抱著這美好的聲音一輩子。
她還對他說,你能帶我走麼?
可他的回答是,不能。他不想讓自己成為被意外美色捕獲的登徒子,那不是他的道德原則,他寧願忍受她低了尊嚴的哀求,也不答應容納她。
但她後來竟然尋到了他的家,她說她無家可歸,你收留我吧,讓我給你洗衣做飯,做你身邊不起眼的小丫頭,我也是甘願的。
那時,他不知她是誰,來自哪裏,可這些似乎都沒關係,他隻是知道她是失了父母雙親的孤兒,無依無靠,無親無故,是一個可憐人,他生來的使命便是救人,他願意拯救她,他要對她負責。
那之後,便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安靜了,他娶了一個溫婉柔順的妻子,她則嫁了一個端方嚴謹的丈夫,生活變得平淡無奇,可這是他的習慣,亦是她的渴望。
程輔停下來,集市上人來人往,衣袂如風,步履雜遝,每一張麵孔都寫滿了情緒,有憂傷也有歡喜,有麻木也有複雜,這就是生活吧,好或者壞,都該經曆,既然經曆,也就沒有必要苛責。
他想起這八年的生活,說不上有多麼刻骨銘心,可足夠平靜,有柴米油鹽的瑣碎,也有相濡以沫的溫馨,人一輩子,求的不就是這種平靜的天倫之樂麼,他還要奢求什麼呢?
他忽然覺得自己苛刻了,如果放開一些兒,是不是會活得釋然,猜疑散了,痛苦也就散了,幸福其實簡單得像一杯水,幹幹淨淨。
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回家去。
“程先生!”有人呼喊。
程輔轉過身去,是個陌生的年輕人。
來人滿麵焦急,“總算找到你了,家父重病,求程先生快去救他,若是晚些,隻怕,隻怕…”那人說著便要掉下淚來,程輔並不懷疑忽然巧遇的蹊蹺,他很幹脆地說:“好,你前邊帶路。”
那人帶著程輔穿過集市,周圍的喧囂漸漸遠去,路越走越遠,人跡也越來越少,俄而拐進了一條深巷,聽得滿巷風動,飛花落塵,方才意識到自己跟一個陌生人走得太遠了,森然涼意像爬上脊梁的毒蟲,著力咬了他一口。
“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他警惕地問道。
那人不答,反而越走越快,程輔不跟隨了,他還往後退了一步。
“程先生有禮了。”有個聲音從巷口傳來。
他惶恐地轉過去,刀似的陽光劈開了逼仄的陋巷,有個剪影緩緩走近他,看不見臉,卻能感受到那刻骨寒意,仿佛這要來的,不是一個別有用心的陌生人,而是他宿世的仇人。
“你是誰?”程輔顫聲問。
那人冷冰冰地笑了一聲,“程先生不必知道我是誰,你隻須知道你妻子是誰。”
程輔說不出話了,他被巨大的力量扼住,像一隻幼嫩的蛾,掉進深不可出的陷阱。
風掠著花草一路狂奔,直撞向那扇虛掩的門,砰的一聲,門關上了,屋裏深思的穆蓉忽然驚醒,手裏沒係好的包袱鬆開了,像是一身的皮肉也鬆了,此刻坐在這裏的不過是枯萎的骨骸,或者下一個瞬間,這骨骸也會粉碎成塵,她歎了口氣,卻看見程莘在案前寫字,一筆一劃,絕不苟且,她在寫自己的名字。
她把包袱重新係好,輕聲道:“莘兒,怎麼總寫名字?”
“名字寫不好,我要練的。”程莘認真地回答,她在研究“莘”的最後一筆為什麼總也寫不直,那“程”字怎麼看怎麼覺著別扭,若是再拿這筆字去給別人看,她覺得很丟人,可她又以為,這世上也不會有“別人”會看她的字,那個“別人”隻是一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