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他幾乎沒有離開我半步,這些天他總是時不時在旁邊自顧自地講話,試圖逗我一笑。可我從在醫院醒來那一刻起,沒有再對他說任何一句話。那些我百聽不厭,每次聽了都捧腹大笑的故事再也讓我笑不起。
我淡淡地瞅他一眼,恍若未聞,低下頭繼續端詳我的畢業證書。
“你的學生簽證快要到期了,等這幾天我去中國的簽證下來了,就陪你一起回去,我們辦好結婚的相關手續,等你心情好了,再一起回來。”他伸手,似乎想要摸我的頭,我頭微微一偏,他的手落了空。
我目光看著別處,輕輕搖頭,緩緩開口說,“不用了。我們之間,好像沒有再走下去的意義了。”
“所以你要一個人離開?”他問道。
我轉過身望他,看著他的眼睛,反問道:“不然呢?”
單淳韶的表情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他沉默了一會,了然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放你走。”
他睫毛微垂,遮去了眼底的表情。他說得很平靜,出乎意料的平靜。我曾想好的一切措辭都在他的平靜中煙消雲散。是啊,這一路走得太過辛苦,我們總是這樣那樣地針鋒相對,一生還這麼長,一次又一次地吵架一次又一次地和好,我累了,他也倦了。
“打算什麼時候走?我幫你訂機票。”他抬眸看著我,睫毛微微顫抖,眼裏似有傷痛。
“後天,不用麻煩你了,我已經預訂好機票了。”我屏住呼吸,說得很艱難,心底的某一處隱隱地痛了起來。其實,這樣也好,真的很好,放了你,也放了我自己。
“原來已經訂好了……”單淳韶低聲呢喃了一句,眉眼寂寂,好一會兒,才又說,“是我對不住你。”他的眉間是掩不住的歉疚。
“不,你沒有對不住我。”我揚起僵硬的嘴角,衝他微微一笑,“這一年裏,幸好有你,我才不用那麼孤單。”幸好有你,我才知道,被一個人愛著嗬護著是一件多麼溫暖美好的事。
他聽此笑了笑,笑得有些恍惚,隱約帶著一種春草般的淒淒之色:“那你以後還會回布拉格嗎?”
“應該沒有機會了吧。”我看著他,臉上明明在笑著,心裏卻是一陣揪緊,“來一趟這兒還得先轉機去法國,多麻煩啊。”
“哦。”他若有所思,眸光微閃,說,“回去了一個人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別總是折騰到半夜才睡。”
我沒有答話,他又說:“後天我送你去機場,最後一次,不要再拒絕我。”他看著我,和我四目相對,說得很誠懇,似乎深怕我又執意拒絕。
見我點了點頭,他竟似鬆了一口氣,眼裏多了一分欣慰的笑意:“那我先回去了,我們後天早上見。”
單淳韶走後,我開始打電話預訂飛往中國的機票。電話打通後,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明晚有一趟先飛往阿姆斯特丹,再由阿姆斯特丹轉機回中國的特價機票。想著明晚走還是後天走沒有多大區別,我聽從工作人員的建議訂了這趟特價機票。
訂好機票,我開始收拾行李。在這兒我一直秉著一切從簡的原則,除了幾套衣服和一些隨身用品,並無他物。很快,屋子收拾得空蕩蕩的,我的房間隻剩一台鋼琴孤零零地待在角落裏。
我走上前,摸著鋼琴由名貴木材裱皮的外殼,心底晦澀而又惆悵。這台蓓森朵夫的鋼琴終究不適合我,我走後,單淳韶會把它退回原廠吧,也或許,不久以後它會有了新的女主人。忽然想起單淳韶曾給過我一張工資卡,我一直都放在錢包裏好好保管著,還有那個戒指,我一直放在抽屜裏,於是忙拿出放在了鋼琴的琴蓋上。
翌日上午,我將公寓的鑰匙交還給了房東,告訴房東另一把鑰匙明日會另有人奉還。
“不住這兒了?”房東是一個年輕的捷克小夥子,他曾告訴我這個房子是出國了的朋友交由他保管的,隻要是租給愛幹淨的學生,租金多少都不要緊。因此我才能在地理位置四通八達的老城區租到廉價舒適的公寓。
“在這兒的學業結束了自然就回去了呀。”麵對這個捷克小夥子善意的關心,我微笑著回道。
“那你這兒的朋友怎麼辦呢?你以後還會回來嗎?”捷克小夥子不解地追問道。
“應該不會回來了。”我笑著搖頭,“這兒的朋友隻是萍水相逢,有緣分了自然還會遇見,要是再也見不著了,放在心底想念也是一樣的。”我們的人生就是走一段路,不斷忘記一些人,然後踏上新的旅程,不斷重新認識一些人。我一直都這麼認為。
捷克小夥似乎沒有聽太懂我的中式捷克語,眼裏略過一些疑惑,說:“你很理性,我認識的東方人總是這麼理性。”他搖搖頭,收下鑰匙後一臉遺憾地走了。
很理性嗎?我不太明白這個小夥子的意思,想著他也是隨口一說,很快就把他的話拋之了腦後。
下午臨出門去機場之際,我方想起手腕上還戴著單淳韶曾經送給我的手鐲。這個手鐲從他給我戴上那一天起,我就未曾摘下過。我摸著手腕上的手鐲,舍不得摘下。
戴著不過徒增傷感,不如留下,留給後來人。我狠下心摘下手鐲,正要放在客廳的機子上,不經意間,鐲子內側一行細小如蟻的字體映入我的眼簾。
淳韶的浣浣。這是一行隻有極佳的手藝才能篆刻出來的中文字體。
淳韶的浣浣,我默念著這一句中文,忽然間淚如雨下,怎麼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