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李隆基從潞州回到長安,立宅於隆慶坊,結果又出現了那則眾所周知的“隆慶池帝王氣”的傳言。除此之外,還有術士暗中告訴李隆基,他的名字中有一個“隆”字,所居之坊又有一個“隆”字,韋後臨朝後又把年號改為“唐隆”,而“隆”與“龍”可通假,這麼多的暗合之處,足以說明——李隆基就是命中注定的真龍天子。

如此種種,無不讓李隆基充滿了一種天命在我的絕對自信,而這樣的自信無疑又在很大程度上堅定了他發動政變的決心。(《舊唐書·玄宗本紀》:“上益自負,乃與太平公主謀之。”)

如今,政變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全麵成功,李隆基當然就更有理由憧憬那個越來越真實的天子之夢了。

李隆基相信,隻要父親李旦登基,自己很快就會成為帝國的儲君。雖然他不是嫡長子,但是在他看來,就憑這場政變所取得的“安定社稷”和“擁立相王”之功,天下人就沒有理由不擁戴他,大哥李成器更沒有什麼資格跟他競爭太子之位。

說白了,誰打下的江山,當然就要由誰來坐。

所以,眼下李隆基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說服父親當皇帝。

當天夜裏,李隆基就找到了大哥李成器,然後和他一起來到相王府,苦口婆心地勸說父親接受禪讓,登基為帝。(《資治通鑒》卷二○九:“成器、隆基入見相王,極言其事。”)

看著兩個兒子萬分誠懇的表情,聽著他們一遍遍近乎乞求的勸說,相王李旦在心裏不停地發出一聲聲長歎。

為什麼天底下無數人拚了性命要奪取的東西,卻偏偏是自己不想要的呢?

為什麼被自己視同枷鎖,視同藩籬,視同禁錮的這頂天子冠冕,卻要一次次地被別人強加在自己頭上呢?

當初母親武曌把他強行推上皇帝之位,實際上是把他變成了一隻裝點門麵的政治花瓶;表麵上讓他成為帝國最尊貴的男人,實際上是把他變成了世界上最高級的“囚徒”。

而現在,雖然再也沒有母親的鐵腕來操控他的生命,但是兒子們現在要求他做的事情,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脅迫”呢?

李旦一生崇尚淡泊寧靜,自然無為的人生哲學,可事實上他的一生絲毫也不寧靜自然,而是時刻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載沉載浮,身不由己。原以為母親武曌下台後,他的人生就再也不會落入被利用,被脅迫的窘境,沒想到天地如此之大,他卻始終逃不出“被”字的網羅。

如今,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又扛著他的旗號搞了一場流血政變,再度把他推入“被代表”“被擁立”的政治漩渦之中,真是讓他備感無奈。其實李旦很清楚,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都是不甘居於人下之輩,二者的權力野心誰也不比誰小。現在他們之所以合起夥來把他強行推到前台,無非是想利用他的身份來強化新政權的合法性而已。換句話說,他們其實是把他當成了一麵幌子,一個跳板,一種暫時性的過渡。遲早有一天,在太平和隆基之間,必定會再次爆發一場權力鬥爭。到那時候,李旦悲哀地想,自己也就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就像眼下的少帝李重茂不得不在時勢逼迫下“被禪讓”一樣,到那時候,自己恐怕也隻能步他的後塵,在妹妹或兒子的逼迫下“被遜位”……

可明知如此,相王李旦又能如何呢?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盧梭語)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在兩個兒子的一意堅持和苦苦勸說之下,相王李旦終於被說服,被感動了,最後無力地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晨。太極殿。

一具貴重的楠木棺槨停放在大殿的西邊,裏麵躺著二十多天前被毒死的中宗李顯。

一張寬大的禦座被放置在大殿的東邊(原來的位置是坐北朝南,國喪期間改為坐東朝西),上麵坐著二十天前剛剛登基的少帝李重茂。

中宗靈柩旁站著麵無表情的相王李旦。

少帝禦座旁站著容光煥發的太平公主。

大殿下方站滿了鴉雀無聲的文武百官。

百官前列站著目光炯炯的李隆基和劉幽求。

這是一場特殊的朝會。

整個太極殿一片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