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就是在這種反複的君臣博弈之中,尉遲敬德居安思危的憂患之情才會越來越強烈,所以到了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五十九歲的尉遲敬德就不斷上疏“乞骸骨”(請求退休),隨後便以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銜致仕。
而就在致仕的前一年,尉遲敬德就已經有意識地淡出現實政治,棲心於神仙道術了。史稱:“敬德末年篤信仙方,飛煉金石,服食雲母粉,穿築池台,崇飾羅綺,嚐奏清商樂以自奉養,不與外人交通,凡十六年。”(《舊唐書·尉遲敬德傳》)
直到唐高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去世,尉遲敬德基本上一直保持著這種遠離政治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和李靖晚年“闔門自守、杜絕賓客”的結局可謂如出一轍。
不過,比起曆朝曆代那些“功高不賞”、“兔死狗烹”的功臣名將,他們實在應該感到慶幸了。就算是跟同時代的人比起來,他們也遠比後來因涉嫌謀反而被誅的侯君集、張亮等人聰明得多,也幸運得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正因為唐太宗李世民能把這種“恩威並施”的帝王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從而牢牢掌控手中權力,所以才能與絕大多數元勳宿將相安無事,善始善終,而不至於像曆代帝王那樣,在江山到手、權力穩固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屠殺功臣,以至在曆史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汙點和罵名。
政治是聰明人的遊戲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世勣。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胡須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前去探視李世勣,並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胡須,把它賜給了李世勣。
可想而知,當李世勣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須時,內心是何等的感激,又是何等的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副藥引子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於李世勣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舊唐書·李勣傳》)
史書沒有記載李世勣是否因服用這副藥而得以痊愈,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世勣把這碗曆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須湯”喝進肚子裏的時候,內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李世民的這幾綹胡須就算沒有對李世勣的身體發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心深處發揮某種神奇的效用。
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的忠誠。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術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
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世勣才智過人,但是你予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等我死後,你就重新起用他為仆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隻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世勣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縣)都督。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做何感想。
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
然後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李世勣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於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
也就是說,是散朝後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演變?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經過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
聽到李世勣當天就起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