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呼喊,呼喊的聲音是——
“……還……活……著……”
還活著!
誰還活著?莫非是玉老爺還活著?
可是山風實在太猛烈,聲音又太遙遠,聽起來十分模糊。
蒼龍嶺上的人,大多久經風浪,有泰山崩於眼前而不驚的定力,可是此時,卻也不免露出驚詫莫名的急迫神情。
緊接著,兩條人影迅疾無比地向蒼龍嶺上奔來,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狂喊:“玉老爺……玉老爺還活著……”
雕像般堅定的林大姐突然渾身一顫,青色的瓷瓶從她手中倐然滑落,掉向鷹嘴崖下的萬丈深淵……
十九
玉老爺還活著!
這個驚人的消息是英飛揚帶來的。
英飛揚能夠到達華山絕對是個奇跡。據那些第一眼看見他的人,他當時完全就是一個血人,臉色蒼白似紙,神情有如厲鬼。
英飛揚趕到華山,隻了一句話:“玉老爺還活著!”完就暈過去。
但是這句話,立即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華山。因為玉金銀而展開的這次決鬥,自然也就停了下來,是不是會繼續下去,還需要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華山山腰有一座宏大的宅第,是範青山名下的產業,也是“道堂”的一處分舵。參加這次決鬥的當事雙方及貴賓們都集中在客廳裏,等待英飛揚醒轉過來。
大家都有許多疑問要英飛揚回答。
他在哪裏見到玉老爺?玉老爺現在何處?在幹什麼?他為什麼不自己趕到華山來?
這些問題,大家都急於想知道答案。
隻不過,英飛揚不醒轉,誰也無法解開這些謎團。
這次來華山觀戰的江湖好漢中,有好幾位是療傷的名家,他們和華山附近比較有名的醫生一起,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召集到這裏,為英飛揚療傷。
但事實上,他們能做的,隻是出些主意,或者打打下手。有舒多智在,又有誰敢班門弄斧?舒鴻博幾乎一直在呆在病房裏,除了兩個幫他打下手的醫生,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他從裏麵不斷傳出一些藥方或者便箋。立即就有人忙不迭地接過,十萬火急地去辦理。
偶爾,舒鴻博會出來透透氣,立即就有無數目光盯住他,希望能猜出一點端倪。但舒鴻博除了向英牧野略一點頭外,對其他任何人都不理睬。
這是因為,英飛揚畢竟是英牧野的親侄兒,而英牧野本人又跟這件事有至關重要的關聯。英牧野雖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想知道結果,但也明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絕不能擾亂舒鴻博的心思。好在每次舒鴻博出來盡管沒什麼很好的消息,至少也沒有更壞的消息。
另一個當事人林巧兒表現又有所不同。她幾乎一刻也閑不住,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和任何人交談。
整整一個下午,大家的心裏都毛毛亂亂的,處於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飛往“妙筆山莊”的信鴿早已放出去,玉金銀的棺材裏到底有沒有屍體,信鴿將帶回確切的消息。但華山和“妙筆山莊”的距離實在不近,就算是上飛的鴿子,往返也非朝夕之功。也許,信鴿還沒有回來,英飛揚這裏就已經有了消息。
對舒鴻博的醫術,大家還是很有信心的。
從午時到傍晚,從傍晚到深夜。現在已快黎明。
舒鴻博突然從病房裏出來,疲憊不堪的臉上,居然帶著一絲笑容。盡管這絲笑容非常不顯眼,但是,實實在在,那是一種微笑。這就意味著,他有了好消息。
舒鴻博宣布,英飛揚的傷勢暫時控製住了。
英牧野忍不住問道:“暫時控製是什麼意思?”
“暫時控製的意思,就是他不會立刻死去。不過要完全肯定,至少還需要一一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他隨時可能喪命。如果挺過去了,他活下去的機會就很大。”
一直不開口的林巧兒突然問道:“那他醒過來沒有?可不可以問話?”
“他還在昏迷。”
林巧兒歎了口氣,看來有點失望。
“不過……”舒鴻博,“我可以用金針刺穴的方法,在不影響他身體的狀況下,讓他有極短暫的清醒,能夠回答一兩個問題。”
“那好極了。”
舒鴻博的金針刺穴之術十分奇妙,果然讓昏迷中的英飛揚蘇醒過來,隻是仍然處於一種模糊的狀態。但這已經很了不得了。
英牧野問道:“你在什麼地方見到玉金銀?”
“恩施……”
英牧野正準備再問,林巧兒已經連珠般問道:“他在幹什麼?他好不好?是不是很危險?”
英飛揚笑了一下,他居然笑了一下。也許就算是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他也覺得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很好,他……他趕著去救人,救‘五毒教’的聖女,叫做……叫做向陽……”
這個答案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見英飛揚傷勢如此之重,大家本來猜測玉老爺的處境必定非常不妙,英飛揚為了要救他才差點送命。誰知道結果竟然是這樣的!
林大姐為了他,不惜跟英三爺拚命,他竟然趕著去救另一個女孩子!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十分古怪!
人人都感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林巧兒的反應一定異常激烈,隻是誰也沒有料到竟然激烈到這種程度。
林大姐突然跳起來,直衝了出去,沿途踢碎了兩張桌子,一張凳子,四個職司守衛的“道堂”好手試圖勸阻她,結果被摔到數丈之外,一個個跌得鼻青臉腫。
林巧兒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發揮到了極致。許多依舊守候在山腰山腳的江湖人士,隻覺得眼前一花,一團紅雲掠過,待到定神細看,卻隻見暗黑一片,什麼也沒有。也有個別武功較高而運氣非常不好的人,見一個人影直衝過來,匆忙中試圖拔劍相抗,結果不是趴著就是躺著,半爬不起來。
關於這一晚“華山鬧鬼”的傳聞從此在江湖上流傳開去,演變為許多種不同的故事。
林巧兒就這麼毫不停留地跑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跑到哪裏去,腦海中完全一片空白。但是她感覺得到,隻要自己一停下來,立即就會爆炸。
她就這麼跑,一直跑下去……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晨曦,濃霧緩緩消散的時候,林巧兒看到一座城依稀的輪廓,奔馳的速度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清晨的大地,生機盎然,充滿著清新的氣息,路邊的樹蔭裏,鳥歡叫,乳燕翻飛。早起的農人已經吆喝著耕牛開始一的勞作。林巧兒感覺即將要爆炸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一些,但腦袋裏麵依舊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她隻是莫名地痛恨,莫名地憤怒。
日上三杆,林巧兒漫無目的地走進了城,走進了一間酒樓的雅座,隨意地把這間酒樓所有的招牌菜都點了上來。
麵對滿桌豐盛的菜肴,林大姐一點胃口都沒有,隻是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又過了一陣,酒樓逐漸熱鬧起來,一些配刀帶劍的江湖豪士陸續來到,大呼叫,要酒要菜。酒菜一上桌,立即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嚼起來。他們彼此之間談論的,當然還是昨的決鬥。對於這場轟動整個江湖的決鬥,以這種意外的方式結束,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滿。
大夥兒千裏迢迢,日夜不停地趕到華山,露宿荒郊,可不是想看這種結果的。隻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樣子,隻怕誰也沒有辦法硬逼林大姐和英三爺打上一架。
談論這個結局,自然不免要談到玉老爺。
一個人問道:“既然玉老爺還活著,為什麼不親自趕來呢?”
看來昨晚上英飛揚的話,還沒有完全傳播開來,但是,知道的人也不是一個都沒有。立即就有一個人扯著鴨公嗓回答:“聽玉老爺忙著去救一個女人。”
酒樓裏馬上“嘩”的一聲炸開了鍋。
“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值得玉老爺這麼做呢?”
“當然是大美人了。”
鴨公嗓嘎嘎地笑著:“美人當然是美人,隻不過年齡不大,是美人。聽還是‘五毒教’的聖女!”
又是“嘩”的一聲。
“這個‘五毒教’的什麼聖女,一定是長得貌若仙了?”
“什麼貌若仙?難道還美得過林大姐?”
“這個自然。否則的話,玉老爺怎麼放著林大姐不救,巴巴的趕去救她呢?”
“美過林大姐倒不見得。隻不過男人嘛,總是那個調調兒,喜新厭舊。這個聖女美人,想來一定是鮮嫩無比了。”鴨公嗓笑著道,又用勁吞了一口口水。
大夥兒嘖嘖有聲。
鬧哄哄的喧嘩之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道:“諸位,今這頓酒,俺周某人請了。大夥隻管敞開喝,無論多少銀子,都記在俺周某的帳上!”
酒樓裏頓時歡聲雷動。
鴨公嗓大聲笑道:“我道是那一位,卻原來是潼關周大爺,難怪如此豪爽闊氣。隻不知周大爺今為何如此高興呢?”
周大爺大笑道:“俺當然高興。想當初,林巧兒那娘們跟玉老爺打潼關道上過,碰巧給俺老周碰到了。俺不過多瞧了兩眼,就挨了四個老大耳刮子。那個橫勁!哈哈,想不到她也有今。大夥兒,俺老周該不該高興?”
酒樓裏一陣轟笑,大夥連連叫道:“該,該……”
周大爺“咕”地一聲幹了一大碗,又笑道:“要玉老爺,可真是好樣的,真給俺們大男人爭氣。林巧兒以為自己有多了得,還不是被俺們男人摔了?臉蛋子再漂亮,頂什麼用?”
“要林大姐,那可是真漂亮。既然人家玉老爺膩了,周大爺何不……哎呀……”鴨公嗓一句“我
的媽”還沒有出口,就已經飛出窗外,再無半點聲息。
緊接著一連串“劈劈叭叭”的脆響,周大爺腦袋腫得像豬頭,溜到了桌子底下。
不知何時,林大姐終於醉倒在一條巷子裏。被泥漿和汙水打濕的紅袖,再不複往日鮮豔奪目的光彩。遠處的高樓裏,閨房深處,似乎傳來怨婦的低吟,仿佛在傾訴離人的哀婉。
為什麼在這個世上,新人的歡笑總是伴隨著舊人的哀怨?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一乘軟轎悄悄地停落在林大姐的跟前,一隻蒼白而溫熱的手,輕輕握住了林巧兒冰涼的柔胰。林巧兒慢慢抬起頭來,就看到了舒無爭誠摯的臉和充滿牽掛的溫柔的眼神。
於是,林大姐站起身來,默默坐進那頂像是迎娶新人的大紅轎子,靜靜地遠離了這座城,遠離了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