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應該是張居正冥思多時才寫出來的,所以讓人至為感動。張居正首先說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時,就發誓以死相報。皇上現在的執政能力還未成正果,朝廷的許多事還未走上正軌,天下百姓還未安居樂業,先皇的囑托還未完成萬分之一,我怎敢離去!我更不想離去的是,古時聖賢豪傑多如牛毛,可懷才不遇者車載鬥量,今天我多大的幸運遇到您這樣神聖天縱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對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離去!”
有對他人的承諾,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這就是張居正說的他不能離開,不敢離去的原因。可是,他說,然而臣必須要離去,因為實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話是皇上的話。劉台說我擅作威福,其實沒錯。因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舉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執政三年來,臣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們不安心,就會攻擊臣。劉台這次攻擊,皇上信我,太後信我,但下次呢?臣雖胸襟坦蕩,可人言可畏,言能殺人。我真誠地希望皇上能恩準我辭職,一旦我走,整個朝廷就會太平寧靜。皇上常說我才幹卓越,其實天下才幹卓越輩如恒河沙數,隻要皇上以虔誠心尋找,處處是人才。”
張居正前說後說,左旋又轉,無非是試探李太後和皇上對他的態度。正如馮保所說,如果李太後和朱翊鈞真的相信了劉台的話,那張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擺設,隻要再有幾人攻擊他,他必下台。
李太後看出來了,露出一個吊詭的微笑。朱翊鈞沒有看出來,皺著眉頭對李太後說:“母後,張先生有點囉唆啊,說不能走可還是要走,咱們是不是嚴懲劉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後掃了馮保一眼,以一種異樣的語調對朱翊鈞說:“鈞兒,你還是年輕,這看文字不僅要能看到文字,還要看到文字背後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馮公公學畫嗎,可知道畫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嗎?”
朱翊鈞更困惑起來,李太後長籲一口氣:“我看這事就這樣辦吧,馮公公,傳聖上口諭給劉台:‘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內閣擬票來行。’鈞兒,你先下聖旨,挽留張先生,然後再派司禮監太監帶著你的手諭前往張先生家慰留。”
朱翊鈞對後兩件事沒有意見,隻對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後,劉台這廝胡說八道,為何還要讓內閣擬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給張先生出氣得了。”
李太後溫情地看著朱翊鈞:“你還小不懂,這件事隻能交給張先生處理。”說完,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動,表情怪異,“看張先生怎麼處理他的好學生吧。”
張居正先等來了朱翊鈞的挽留聖旨,緊接著又等來了司禮監太監帶來的朱翊鈞手諭。張居正再也沒有理由辭職了,他確定皇上和李太後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隻要他的權力源泉汩汩不斷,他就要繼續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如何處置劉台
張居正重回內閣時,劉台已在錦衣衛大牢。他身體發膚未受任何損傷,於是在牢房裏用腳步丈量房間的麵積。一縷光柱射進來,捕住許多遊動的飛塵,在這道飛塵組成的光柱裏,他看到了張老師那張古板英俊的臉。
彈劾重臣這種事,成功和失敗隻在一線,劉台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會是他。很多因彈劾重臣被扔進錦衣衛牢獄的人都有這種想法,他們僥幸活著出獄後,卻從來不對人說失敗的根由,他們認為這是蒼天瞎眼。劉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證都是貨真價實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當他聽到朱翊鈞的口諭時,讓他奇怪的是,沒有恐懼,隻有興奮。他心裏一個聲音說:劉台,你要火!
的確,指控當朝首輔,帝國名義上的二號人物,實際上的一號首長,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裏就如灌了鉛一樣向下沉。他知道,這件事是張老師做主,張老師被他氣得鼻子都歪了,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