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臣還是不能留下來,皇上和太後的恩德,臣死不能報。但臣這幾年整頓政府,朝廷上下對臣很有意見,臣擔心此後再有布置,阻撓更大。臣現在離開,於國家大政並無影響,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勝任。希望皇上和太後能允許我這副老邁之軀回歸故裏。”說完這段話,張居正又跪了下去,熱淚盈眶。
馮保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他知道,一旦張居正離開,他的位置就不會穩。張居正堅決要辭職,等於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髒六腑,聽到最後,他都要暈厥了。
李太後思考了一下,對張居正說:“先生先請回去休息,你放心,這件事我和皇上必還你個公道!”
張居正步履蹣跚地走出宮門。朱翊鈞看著張先生的背影,抹去淚痕問李太後:“母後,張先生為啥非要辭職啊?”李太後臉色凝重,未發一言。
這個問題,也是馮保想問的,可惜他沒有機會。
第二天,張居正再上辭呈。李太後琢磨半天,讓朱翊鈞下旨挽留。朱翊鈞偷看了李太後一眼,輕聲說:“這麼一件小事,張先生幹嗎這樣較真啊?”
李太後板起臉,語氣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聖旨即刻就傳到張居正家中:“張先生忠誠為國,並非隻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詭邪小人必受重懲!萬望張先生以朕為念,出來上班,不要介意別人說什麼。”
其實,李太後也有朱翊鈞一樣的想法。劉台指控的張居正罪狀,若隱若現。說它有,它真有:張家隻用了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成為湖北的超級土豪;考成法的嚴苛,每天都有被罷黜的官員;張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儼然是萬人之上的宰相;張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劉台沒說他結黨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說這些罪狀沒有,也說得過去。張家成為超級土豪,絕不會是張居正自己的意願,張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態的拒絕收賄,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確定的法律,劉台指責考成法,實際上就是在指責國家,指責皇上,因為隻有皇上才有權力製定法律;張居正在眾人麵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應該具備的行為規範;張居正用熟悉的人,試問哪個領導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後認為,張居正這兩次的辭職,稍有點撒嬌的意思。再不客氣點說,這是意氣用事、胡鬧。
她當著馮保的麵發出無奈的歎息。馮保抓住這個開口的機會,問:“太後是為張先生的辭職而煩憂?”
李太後“嗯”了一聲:“張先生為何這麼較真啊?”
馮保轉動眼珠:“其實這件事也不怪張先生。”
“哦?”李太後來了興趣,“你倒說說看。”
“您想啊,劉台是張先生的愛徒,本朝開國以來,學生直接攻擊老師的事情,隻此一例。張先生無論如何都受不了這個打擊啊。”
李太後“哦”了一聲,馮保聽出來了,李太後無法感同身受。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隻是個小故事,隻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馮保為了讓李太後理解張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後,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如您精心培養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卻攻擊您……”
說到這裏,馮保及時住口。李太後對這個比方沒有表示出厭惡,相反,還點了點頭:“是啊,這真讓人傷心。”隨即又說,“可皇上和我已對他說了,要為他做主,懲治劉台,他為何還要上辭呈?”
“這才是問題所在。”馮保說,“您和皇上說是要懲治劉台,可還沒有行動啊。張先生肯定心裏打鼓,以為您和皇上相信了劉台的話。站在張先生的立場,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樣的人,那他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李太後恍然大悟,慌忙去見朱翊鈞:“快下旨,懲治劉台。”
朱翊鈞還未反應過來,有人就送來了張居正的第三封辭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