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涼推開門,卻並不見夏忽的身影,眸光一沉,待眼光掃到地上**的水痕,心底亦是沉了下去。
他推開窗,望向窗外的碧樹成蔭。泠泠的琴音在這時飄來,似乎連空氣都微微的震動。那種攝人心魄的琴音,讓人不自覺的屏氣凝神。宮廷夜宴,總會有琴藝出超的琴師彈奏,雖大多是華而不實的曲子,但琴師卻是難得的精於琴藝。華涼作為倍受寵愛得皇子,大大小小的宴飲與應酬亦是參加了許多,卻從未聽過這樣好的曲子,從未見過這樣絕妙的琴藝。
他尋音而去,卻站定了步子,薄薄的唇緊緊抿著。
花影重重,竹影婆娑,而彈琴的紅衣女子長發未束,在暮夏的微風中黑發被風輕輕吹起,一張小臉素白,峨眉平直,一雙桃花眼中水光氤氳,似乎隔了許多層霧氣。
華涼收回目光,他素來自傲,卻不曾想看似溫然若水的夏忽亦如此隱忍自持。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卻帶著薄涼弧度。
華涼轉身離去,白色衣袍在花間一閃,掠出一道瀲灩的華光,便沒了蹤影。
夏忽回到房間,靠著房門跌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氣,她極力抑製疼痛,雙手將沉香木的門都劃出寸許深的刮痕。不知過了多久,那種噬心般的疼痛才慢慢消退,夏忽一身衣衫盡數被汗濕透,暗紅色的地毯亦是水跡斑斑,她全身酸疼,像是骨頭都被打碎了又重新粘在一起,她慢慢站起來,坐到凳子上,倒了一杯茶抿著。
夏忽打開桌子上端正放著的白色的小瓶,熟悉的藥草清香緩緩飄了出來,她放下瓶子,將皺在一團的信紙展開,入目是潦草不堪的字跡,夏忽皺著眉頭看了多遍才隱約辨認出內容。夏忽困惑無比,手指一下一下撫著白色瓷瓶上精致的花紋,眸光中悲喜莫辨。她不知道宋遠之為何要來救自己。不過是一個數麵之緣的陌生女子,便也值得他拿出這樣珍貴的藥。
華嫣迎風而立,紅色勾金邊的衣袍被風吹的呼呼作響,她攥緊了手中的玉杯,仰頭狠狠將酒灌下,卻因喝得太急,咳的止不住。
盈兒將披風披在華嫣身上“殿下,蘇將軍說薑暮關押的地方殿下無權過問。”
華嫣怒極,手中的玉杯摔的粉碎“區區一介武夫,也敢如此!”盈兒勸道“聖上將此事交給蘇將軍便是不想讓殿下過問,殿下何必再惹聖上不快。”
“交給蘇偃,薑暮必死無疑。”華嫣冷笑“我偏要過問他又能如何?”華嫣雙手緊緊扳著扶欄,笑著笑著卻忽然淚流滿麵“如果不是我父皇未必會這麼快動手,是我害了薑家。”
盈兒歎氣,寬慰道“怎能怪殿下,聖上對薑家殺心早起,遲早都會下手,殿下不要再自責了。”
華嫣依舊冷笑,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冰涼的城牆上,一頭長發如瀑傾斜。月光泠泠,星光冷冷,如此照耀著繁華的帝都,不理人間哀愁。
許久,盈兒隻聽得華嫣極力壓抑著的哭聲,隱隱的,如同上好的玉器被打碎般的,尖銳的哭聲。
盈兒知道她的苦,卻無話可說,無可安慰。
許久,華嫣直起身子,“蘇偃為人陰狠毒辣,薑家一事又是父皇交於他一手操辦,他如何會留得薑暮的性命!”盈兒歎一口氣,不敢再接話。
華嫣眸光中一片暗淡。
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愛他,卻又親手害了他的家族,她救不了他。她怕自此陰陽相隔,再不能相見。她攏緊了披風,掛著兩道淚痕的臉上複又揚起一抹微笑。
“盈兒,”華嫣叫道“你去取出宮的令牌來。”
盈兒遲疑“公主這麼晚了,要去哪裏?”
“去,玉樓春。”華嫣的聲音輕而低,隨著風飄散,盈兒卻聽的極為清楚,她皺了皺眉,勸道,“公主,那等肮髒之地公主如何去得!”華嫣輕輕的笑起來,“夏忽在玉樓春迎來送往,其中不乏達官貴人,你可聽她有什麼座上之賓?”盈兒垂眸,沉吟片刻後道“奴婢聽聞六皇子常去玉樓春,指名見的,便是這位夏忽姑娘。”“六皇子一向懶散,若能有什麼事情讓他上心,那東西便一定是極好的”華嫣轉向盈兒,問道“夏忽你也見過,你覺得如何?”
“美的讓人心神蕩漾。”盈兒道“可是公主想做什麼?”
華嫣笑起來,許久才說“聽聽曲子而已,聊以解悶。”
陽光明媚,在碧樹下露出一縷又一縷的光,稀稀落落,夾道的花開的極是繁盛。
“公主,可讓老奴好找,聖上在寧心殿等著您呢!”皇上身邊的公公臉上積滿了笑。華嫣手中的剪子一頓,她起身,姿態柔婉“公公可知,父皇找我所謂何事?”公公邊笑邊拱手賀喜“怕是要與公主說一段好姻緣了”
華嫣手中的花枝跌在了地上,盈兒適時接過華嫣手中的剪刀“公主怕是高興壞了,那也要仔細剪刀傷了手。”華嫣驚覺自己的失態,她笑道“多謝公公提點,勞煩公公向父皇稟報一聲,本宮換身衣服稍後就到”
公公躬身告退。
華嫣往自己宮中走去,臉上神色莫名。盈兒提著花籃跟在華嫣身後,躊躇幾下,仍是不放心,遂輕輕的勸道“公主萬萬不能再與陛下起爭執了!”“爭?”華嫣的聲音淡淡的,“爭有什麼用?左不過拿一些金銀珠寶來補償你。”
盈兒沉默,她自和華嫣一起長大,亦聽得出,她平靜話語裏的心灰意冷。
寧心殿。
檀香嫋嫋,一縷一縷飄散騰空,皇上聽到華嫣的腳步聲,從奏折裏抬起頭,望向華嫣,一雙眉眼寒光湛湛,自有一種逼人的壓力,不怒自威。
華嫣行禮如儀,恭聲叫道“父皇。”
皇上點頭,又問道“你今年可是十七歲了吧?”華嫣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是。”皇上讚許的點了點頭“你近來溫順了許多。姑娘家當是如此,像你母親一樣,溫柔賢良。”
華嫣依舊是笑著,靜靜的站著,臉上露出平穩而歡愉的表情。
“你母親這個時候已經入宮了。”皇上神思渺遠,似乎是回想起當年的事情。華嫣望著他臉上的神情,隻是覺得諷刺,何時她高高在上的父皇也會對著一顆棋子,展現出他施舍一般的深情。
“你覺得蘇偃如何?”皇上看著華嫣,問道。
“少年名將,讓人敬佩。”華嫣的每一個字都咬的極重,極重。
“那便好。”皇上撫掌大笑“那朕便許了你和她的婚事。你與他,也算是良緣天定,天作之合。如此一來也了卻了朕心頭的一樁憾事。”
華嫣低頭俯身“但憑父皇做主。”
皇上的目光落在華嫣的身上,許久,他收回目光“你這般懂事,朕很高興。”華嫣仍舊是笑道“能為父皇分憂是兒臣的福氣。”“如此便好。”皇上道“你是朕最寵愛的女兒,自是會讓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不會讓你受了委屈。朕也乏了,你告退吧。”
華嫣從寧心殿退了出去。臉上的笑容卻在也停留不住,她隻覺得心底藏滿了委屈和絕望。早在蘇偃的捷報自邊疆傳來之時,父皇便已有心招蘇偃為駙馬,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如此一招籠絡人心父皇用的極為嫻熟。華嫣如此想著,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她不甘心,不甘心為一顆棋子任人操縱,亦不甘心如此嫁於一個並不愛的人。
她望著層疊的宮牆,突然生出些許的感慨,這皇家庭院,深宮冷苑數重,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愛情,又不知見證過多少肮髒和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