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同學的新房去,看到的情景是,床上桌子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最便宜的布料,一架縫紉機擺在當中,同學正在忙著趕做一些家常衣裳,臉上沒有新嫁娘應有的幸福。她說母親已宣布不認她這個女兒,連日常替換的衣服都通通扣下了。

可怕的是同學的母親說到做到,幾十年裏母女斷絕了來往,外孫長成小夥子了,都不知外婆其人。

現在,同學的母親去世了。

同學說,母親這一生,蠻苦命的,家庭的婚姻的事業的諸種原因,讓她從來也沒有開心過。

又說,母親臨死前問起你了。

問起我?我很驚詫。

是的,同學說,她一個一個地問,誰誰怎麼樣?誰誰怎麼樣?你們四個,一個沒落下,名字也全部是對的,其實那時,她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

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時隔幾十年了啊,原來她是深愛著女兒的,以至女兒的同學。

可是既然有愛,她何苦表達成那樣?如此地走樣?

她確實是苦命,但她最命苦的一點是,她想對人好,卻無法正常表達。要是她尚能表達,她的命,恐怕不至於那麼苦。

過分的母愛

◆文/潘格

過分的愛,會讓自己變得弱智。

馬年歲末,我認識了一個叫聶桂蘭的女人。和大多四十多歲的普通婦女一樣,聶桂蘭梳著簡短的頭發,穿著顏色暗淡式樣陳舊的衣服。身材是不可抗拒的臃腫,臉上長滿了暴露年齡的皺紋。不知為什麼,從看到聶桂蘭的第一眼,我就對她特別有好感。我喜歡那種樸實的不張揚的中年女性,她們很容易讓我聯想到關於母親的一切溫暖的詞彙。

我所做的欄目叫做“情感實錄”。呼機號碼登在報紙上,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聯係我要我將她們的故事寫出來。在眾多的傾訴者中,我選擇了聶桂蘭。隻因為她留在我呼機上的這個名字讓我感到親切。我們的見麵約在“星巴克”,上午的咖啡館人並不多,我和聶桂蘭坐在臨窗的位子顯得很突出。暖氣開得很足,音樂恰到好處,咖啡散發著濃鬱的香氣。一切是如此寧靜放鬆,聶桂蘭卻對這樣一種氣氛表現出誇張的拘謹。她一會兒擺弄麵前的咖啡杯,一會兒整理自己的衣服領子,當侍應生過來問我們要不要續杯時,聶桂蘭竟然一口氣喝幹了咖啡將杯遞到對方麵前!這個舉動讓我哭笑不得。能想像嗎?這是一個生活在首都北京的中年女性做出的反應?

談話在嫋嫋的咖啡香氣裏開始。

“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啜口咖啡看著她說。

她喝下一大口咖啡,盯著我問:“你有孩子嗎?”

我搖搖頭。

她深深地歎口氣,說:“我有一個兒子,他現在讀高三。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很穩定,如果不出什麼意外,他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兒子的理想是北大,他書房和教室的課桌上都寫著這兩個字。這也是我們全家的理想。為了供兒子讀書,我丈夫拚命掙錢。他是一個出租車司機,每天起早貪黑,很辛苦。兒子心疼他爸爸,求爸爸不要那麼拚命,他不聽,下大雪的晚上還出車。三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和兒子等到天亮他也沒有回來。早晨,醫院打電話通知我,我去時已經晚了……“我和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很爭氣,今年又考了個全年級第一。我相信,兒子一定會有出息。為了供他上大學,我必須努力攢錢。我下崗了,年齡這麼大又沒有文化,隻好到天橋擺地攤兒。有一天被我兒子的同學看到了,他們就取笑他,兒子為此和我大吵一頓把東西砸了個稀巴爛。這是從他爸爸去世之後我們第一次發生爭吵,我理解兒子為什麼那麼大火氣,可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那次我和兒子路過王府井,他要吃麥當勞,我狠狠將他批評了一頓。他沒有反駁。回到家臨睡覺前,他跑過來摟著我的脖子說,媽,今天我不對,我不應該要什麼麥當勞,您別生氣,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吃麥當勞了……”

“星巴克”的音樂婉轉得近乎令人肝腸寸斷,如同聶桂蘭傷心的嗚咽。

“你說,我是不是一個殘忍的母親?”聶桂蘭問。

“不,”我搖頭,“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

她笑了,那麼滿足地。然後,她問我:“你願意幫我做一件事情嗎?”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什麼事?”我看著她。

聶桂蘭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遞到我麵前。

這是一張病曆診斷書。上麵清晰地寫著:聶桂蘭,子宮癌中晚期。

我的眼前一片混亂。憑我所了解的醫學常識,我知道聶桂蘭得的是一種絕症!我想在看到診斷書的一刹那我的表情一定是僵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