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駒駒

◆文/修祥明

娘是幸福的,因為她的言傳身教終於結出了完美的果實。

這是一個農曆四月的早晨。陰雲像怪獸一樣一群群走過。陽光不時地從雲縫裏漏下來,就像金色的雨腳無聲地撒落著。雲走日光也跟著走,村東那五間草屋像條陰冷的船兒在雲影裏顛簸著。

屋裏,一家四口人正在吃早飯。飯極簡單:一缽子熟地瓜幹,一盆熱開水,一碗鹹菜條兒。這樣的飯一年到頭能吃飽,一家人就算燒高香了。

爹死得早,娘拉扯著三個兒過日子。兄弟三人都上學了,像殼郎豬一樣能吃哩。娘坐在那裏一邊看他們吃,一邊往他們麵前撥地瓜幹,往他們的碗裏舀熱水。

見兄弟三人擱下碗和筷子,娘對他們招了招手說:“都坐那裏別動彈,我給你們拿樣好東西吃!”

兄弟三人瞅瞅飯桌,飯桌上除了給娘留的地瓜幹、熱開水和鹹菜條,什麼好吃的也沒有。飯鍋刷得幹幹淨淨,連滴水珠也見不著。

娘轉到鍋灶前,用燒火棍從鍋灶裏掏出個麵駒駒。麵駒駒是用白麵做的,先用鍋灶裏的明火燒,然後用熱灰焙熟的,麵駒駒外焦裏軟,一咬一股子熱氣,噴香噴香的。有首歌謠是這樣唱的:

天上有顆紅月亮

地下有個麵駒駒

月亮圓

麵駒駒香

吃著麵駒駒賞月亮

月亮像親戚

麵駒駒是爹娘

一個麵駒駒少說要用半斤白麵。往常,隻有誰過生日或者逢上節日做不出頓像樣的飯,或者兄弟三人誰病了,娘才會燒個麵駒駒給他們吃。今日是四月十五,不是節,也不是家裏人過生日,兄弟三人誰也沒得病,娘怎麼舍得燒個麵駒駒呢?

兄弟三人就愣愣地望著娘。

娘把麵駒駒上麵的熱灰彈了去。麵駒駒被彈得砰砰響,就像小馬駒哼哼地叫著似的。彈完灰,娘要掰開分給他們兄弟三人吃。

小兒扯著娘的胳膊問:“娘,你為什麼今天燒麵駒駒給俺吃?”

娘瞅著天上的陰雲說:“今日我要到靈山上去砸石子,晌午飯得你們自己做了。早晨飯你們吃飽了,我在山上才放心。早給你們吃,又怕你們吃不下地瓜幹去。”

靈山離村十裏遠。砸石子的活又髒又累。

大兒說:“娘,您把麵駒駒帶著當晌午飯吧。”

娘搖頭說:“不用,我帶地瓜幹就行了。”

二兒說:“帶地瓜幹讓人笑話,娘。”

娘瞅著他們兄弟三人說:“孩子,隻要你們三個能吃飽吃好,下地獄我都願意,誰笑話我都不怕。趁熱把它吃了吧。別耽誤去上學。”

大兒把麵駒駒從娘的手裏奪過去:“娘,還是你帶著吧,俺三個都不吃它。”

娘急了,伸手去搶大兒手裏的麵駒駒:“我不聽你的,我帶地瓜幹就行了。”

大兒往後閃著說:“娘,你不帶著它,今晌午俺給你送到山上去。”

娘不再去奪了。娘是害怕了——娘怕嚷嚷下去耽誤他們去上學。娘站在那裏無奈地說:“好,好,好,你們別到山上去,我帶著它就是了。不過,晌午飯你們要吃飽了,山上的槐花開了,我擼些來家做給你們吃。”

這功夫,二兒已用小手巾把那個麵駒駒包好塞到娘的手裏。

怕娘把麵駒駒放家裏,兄弟三人把娘送到村外去,才拔腿往各自的學校裏跑……日頭像堆燒透的火炭在西天邊上熄滅了。月亮像個紅燈籠一樣掛在靈山的樹梢上。

兄弟三人做好了飯,娘還沒有回來。三人走出村要去接娘,迎麵走來的人說,娘馬上就到了。

兄弟三人跑回家,大兒往桌上端飯,二兒給娘舀了盆洗臉水,拿來胰子和毛巾站在那裏等著娘。小兒在飯桌旁擺好兄弟三人坐的草墩,專門給娘擺了個軟軟和和的蒲團。

娘披著月光回來了。娘剜了滿滿一筐子野菜。娘的臉、脖頸兒和身上有一層砸石子時落上的石沫子。娘的頭發裏還夾著一些小石片。娘先到天井用黍苗笤帚把身上的灰土掃了去,然後娘回到屋裏坐在蒲團上往外拿野菜。

二兒說:“娘,你洗臉吃飯吧。”

“不急。”娘甜美地笑著往外拿野菜。娘的笑容比月光還美哩。

兄弟三人圍到娘的身旁來。大兒從娘的頭發裏往下拾小石片,二兒用濕毛巾給娘擦著脖頸兒和臉。小兒就幫著娘往外拿野菜。

拿完野菜,露出筐子裏頭白白的槐花來。小兒高興地抓起幾棵槐花填到嘴裏嚼著說:“嘿,真甜!真甜!”

娘將小兒又抓起的槐花奪下說:“別生吃,明早晨我做槐花饃給你們吃。”說著,娘從槐花裏掏出了那塊小手巾。娘解開小手巾,滿麵笑容地拿出那個麵駒駒。娘一口也沒吃那個麵駒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