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文學思潮、創作方式與批評術語(1)(3 / 3)

1922年5月10日,《小說月報》發表茅盾的《自然主義的論戰——複史子芬》,對史子芬關於怎樣創作關於人生問題的作品的問題,說道:“我們現在試創作,第一,要實地精密觀察現實人生,入其秘奧,第二,用客觀態度去分析描寫。”茅盾一再強調自然主義給中國文壇帶來了兩個法寶,一個就是實地觀察的工夫,另一個是科學的分析法。這也就是文學研究會提倡的自然主義式的寫實。他認為實地觀察才能使作品寫得真切,避免風格雷同的毛病;而科學、客觀的分析描寫法可以修正中國文學結構散漫,敘述平鋪直敘的毛病。

6.創造社的寫實

寫實不是提倡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會的專利,具有浪漫主義傾向的創造社也對寫實感興趣。創造社的批評家成仿吾,寫了《寫實主義與庸俗主義》,對寫實主義的真假進行了辨析,提倡真的寫實主義而抨擊當時文壇上假冒偽劣的寫實主義之作。他認為當時文壇上充斥著很多假的寫實主義,即庸俗主義,他認為真的寫實主義是“人的文學”,是寫出了人的內部生命的文學:“自人近代以來,為的反抗這種浪漫的文學,為的與人生合為一體,才有了一種脫離夢想之王官的寫實的文學。這是人的,文學:這是赤裸裸的人生。這種文學雖無浪漫文學的光彩陸離,然而他的取材是我們的生活,他所表現的是我們的經驗,所以他最能喚起我們的熱烈的同情。”“文學由浪漫的變為寫實的,是我們由夢的王國醒來,複歸到了自己……我們與現實麵對麵。我們要注視著他而窺破他的真相。我們要把他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然而我們於觀察時,要用我們的全部的機能來觀察,要捉住內部的生命,而不為外部的色彩所迷;我們於表現時,要顯出全部的生命,要使一部分的描寫暗示全體,或關聯於全體而存在。文藝成於作者之不斷的反省,作者的目的亦在由於讀者之不斷的反省使讀者也捕捉作者意識中的全部的生命。庸俗者流,不見到此,觀察不出乎外麵的色彩,表現不出乎部分的形骸。他們做的隻是一些原色寫真與一些留聲機片。所謂庸俗主義雖亦以寫實自誇,然而他的實僅是皮毛上之實,一眼看完,便毫無可觀的了。”真實主義的取材來自人的自身經驗:“真的寫實主義我以後略稱為真實主義。真實主義的文藝是以經驗為基礎的創造。一切的經驗,不分美醜,皆可以為材料,隻是由偉大的作家表現出來,便奇醜的亦每不見其醜。”他與文學研究會的主張有差距,雖然他也認為寫實主義是“人的文學”,但他的“人”是個體的“人”,是側重創作者內心感受的寫實,是不抹殺作者主觀情感的寫實,而不像文學研究會那麼注重文學的社會作用。穆木天也寫了《寫實文學論》,對寫實進行了闡釋,並提出寫實要由外麵的寫實進到內麵的寫實。1926年在他《創造月刊》上發表《寫實文學論》,認為:“寫實並不是要寫得像,寫實是要寫得實。像未必準是實,實不必準要像,但寫實並不是事實對不對的問題,這是事實實在不實在的問題。不管他真不真,隻要是一種實在的世界,令我們感出寫實味來,那就是好的寫實文學”;“寫實味畢竟是一種人間味。人們要求人間味時,才能感到這種滋味。人們降到自我的內意識裏,要深嚐了人生,要認識了自我,這時候,才有寫實的要求,才有寫實的實感……人在冷靜的時候,懂透了人生,才能寫實。寫實的程度,是比例於他所懂的人生的多少。懂得真的人生的人們,寫實的把他寫出來,自然能給我們一種寫實味,令我們感出真的人生滋味”;“人們看豬先生吃人參果發笑,因為人們總是有時候曾當過豬先生,被寫的東西,隻要是被體驗的,什麼人物都好,什麼自然都好,隻要人性上妥當即成為寫實”。他認為寫實要寫出人間味,而他的人間味比較接近成仿吾的寫實要寫出人的內部生命。

如果我們再把文學研究會的茅盾和創造社的鄭伯奇的《新文學大係小說導言》進行比較,就可以看到,所謂寫實主義的文學研究會其實也有浪漫的成分在;而所謂浪漫主義的創造社,其實也有寫實的成分在。兩個團體並沒有形成對立,甚至可以說,他們的小說很大程度上並沒有明顯的不同。文學研究會成員的小說裏麵同樣可以看到作家的內心活動,作品裏充滿了議論、心理描寫和大段的抒情;人們認為文學研究會的作品裏有人道主義的色彩和宗教色彩,認為它們是平民的文學和充滿理性思想的文學,這不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他們的作品並沒有那麼嚴格的寫實嗎?而在創造社的小說中,人們同樣認為他們寫出了時代的環境和那個時代裏青年人的真實境遇,並認為張資平、周國平等人的小說就是具有寫實主義的傾向。寫實在文學研究會和在創造社的作家那裏,都是作為一種表述個人生活的方式,他們都是在“個人的發現”中去研究人生,他們的反傳統和追求現代性都是從這一點出發的,隻是文學研究會是“以我觀人”,從作家的角度去觀察他人的生活;而創造社是“以我觀我”,從作家自我出發去反思人的生活。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的寫實手法,不是文學研究會的專利也不是創造社深惡痛絕的,它是五四新文學的一種進行文學創新的手法,是五四那代人試圖用來記錄時代,解釋社會和自然的、解釋人生的一種方式。

7.學衡派的寫實

被稱為新文化運動中的保守派的學衡派也對來自西方的寫實手法感興趣,這種新文學的創作手法也一再引起他們的關注,他們曾經撰文對其進行了闡述。吳宓在《評楊振聲(玉君)》中對寫實的理解是:“蓋作小說者,不當就所見所聞、一時一地之實在情況,鈔寫記錄。而當用選擇修繕之法,改良事實,使成為完美之材料。然凡百小說皆寫人生,故以已意改良之後,書中事實、人物,仍須處處合於人情,而不背於真理。故上等之理想小說,兼具寫實之長。特其方法靈活,選擇精當,而不用聲吞活剝,雜湊堆積之材料耳。是則凡寫實小說之具有純正深厚之人生觀者,即可稱為理想小說。”吳宓的寫實觀是從傳統文化出發,以反思的目光去審視寫實主義,認為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界限並不是僵硬的,寫實不是對現實的機械複製,二者實有相通之處。

學衡派的另一員大將胡先嘯在《東方雜誌》第十七卷第十八號上發表《歐美新文學最近之趨勢》,對寫實主義作了評論,認為中國傳統文學中“真正不刊之寫實小說。在中國則惟《水滸》與《金瓶梅》二書耳”,“迭更司目擊當時社會之腐敗。故以犀利之筆。盡力譏刺其私塾債務監獄等製度。實含有近日寫實小說之意味。而成一種所謂問題小說者”還認為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區別在於“其著作之宗旨。是否含有教訓之意味。寫實派則以為藝術之功用。在能匡救社會之失。而浪漫主義派則主張藝術之價值。即在藝術之本身。其功用即在增進吾人之美感”。胡先嘯理解的寫實大概跟吳宓在《寫實小說之流弊》中理解的一樣,寫實即是譏刺揭露社會之腐敗,並指出寫實主義欲匡救社會的功利目的。

8.舊寫實的堅持

到了20年代的中後期,新文學開始轉變方向,來自國際左翼文藝運動的“新寫實主義”開始陸續進入中國文壇。但是在新文學發展的第二個十年,仍然有一些作家在堅持第一個十年舊的寫實。在革命文學論爭中被批判的兩個主要作家魯迅和茅盾,顯得並不那麼與時俱進。他們一個是在《新青年》時期便發表了大量被稱為寫實主義的作品,一個是在文學研究會時期提倡自然主義的主將。他們在轟轟烈烈的革命文學洪流中,保持了寫實作家應有的清醒意識。魯迅在《文藝與革命》中抨擊那些提倡形形色色的主義和有各種不同國家尺子的文人忙於掛招牌而沒有實際的行動來捍衛文學的創作:“但我以為當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不必忙於掛招牌”,“現在所號稱革命文學家者,是鬥爭和所謂超時代。超時代其實就是回避……身在現世,怎麼離去?這是和說自己用手提著耳朵,就可以離開地球一樣地欺人”。茅盾與魯迅一樣關注現實,而對那些高喊著跟上時代甚至超越時代的革命文學家的言語表示了警惕。他在《從牯嶺到東京》一文中說“新作品終於自己暴露了不能擺脫‘標語口號文學’的拘囿”,提出“所以現在為‘新文藝,——或是勇敢點說,’革命文藝的前途計,第一要務在使他從青年學生中間出來走入小資產階級群眾,在這小資產階級群眾中植立了腳跟。而要達到此點,應該先把題材轉移到小商人,中小農,等等的生活。不要太多的新名詞,不要歐化的句法,不要新思想的說教似的宣傳,隻要質樸有力的抓住了小資產階級生活的核心的描寫!”

魯迅和茅盾是站在作家的立場,從自身創作的實際經驗出發,對革命文學宣傳口號主張進行糾正。當然,這兩個作家後來思想發生了左轉,特別是當他們逐漸接觸更多的左翼文藝理論的時候,直到後來成為左聯的領導人;但是仍然可以看到他們在為堅持關注現實,批判現實的早期寫實精神而奮鬥,從而與左聯的另一批批評家拉開了距離。

另外,還有一些處在無產階級文藝之外的那些比較邊緣的作家仍然在堅持20年代的寫實。梁實秋在《現代的小說》裏說:“小說應向寫實的方向發展”,“魯迅先生的二十幾篇短篇小說,較成功的是那一篇著名的《阿Q正傳》,亦即因為在那一篇裏較為有寫實的手腕的表現罷了。我想今後小說的發展,還須依照這寫實的方法前進”。原來創造社的成員穆木天,就是比較堅定的一個寫實作家。他在左翼文藝進行得轟轟烈烈的1933年底、1934年初掀起了“寫實小說與第一人稱寫法”的討論。穆木天在《談寫實的小說與第一人稱寫法》中說:“有些青年作家,在本心上是要現實主義描寫社會的,但因為他們用第一人稱的寫法,便減少了那些小說作品的真實味”,“寫工人寫農民用第一人稱,是很難以使文章——那文章是人物的自白——與主人公——自白者——的身份相適合。這第一人稱的寫法,很容易使作者把他的人物理想化,而甚至過分地理想化”。而陳君冶則在《談第一人稱寫法與寫實小說》中說:“第一人稱寫法是不適合表現複雜客觀現實的,但這並未阻止第一人稱寫法也能作為寫實的手法之一;作品的真實性,是要歸於作者對於現實的認識和表現的手段所達到的程度的高下的問題,與第一人稱寫法無關。”對於作品真實性的不同理解,就是舊寫實與新寫實的區別。穆木天是站在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寫實上去界定文學的真實性,認為如果要用第一人稱去寫出工人農民的文學,必須是工人農民去寫,否則工人農民的口吻、言行、語調就很難給人真實的感覺;而陳君冶則認為主要作家是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獲得了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就能寫出無產階級的文學來。這一場小小的爭議,是30年代舊的寫實主義與新的寫實主義,也就是無產階級文藝的論爭的一個側影。這也是左翼文藝與左翼文壇之外的派別關於文藝的真實性的論爭的縮影。

寫實與寫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