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更大的世界,原來可以那麼美,也可以那麼明亮

遊吟詩人

我剛畢業時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住在一棟筒子樓裏足足半年時間,昏暗的樓道裏總有人在炒菜,充斥著一股子悶悶的油煙味;還有永遠壞掉的燈泡,和堆在拐角處的幾把舊木頭椅子;至於那些糊了滿牆的小廣告,就更不消提起了。

我的鄰居大多是附近做小生意的,賣菜的、修鞋子的、賣絲襪的……林林總總。他們來自各地,唯一的共同處是都有著奇怪的家鄉口音,說不好一句完整的普通話。但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有一副響亮的嗓門,從早上天蒙蒙亮,到夜裏十一二點,筒子樓裏會一直回蕩著他們吊詭的呼喝聲。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上午多是些老者,傍晚則是孩子尖厲的聲音。這些聲音無孔不入,讓我無處可藏。

我的房間逼仄潮濕,當然我的鄰居們的房間也都如此。夏天到了的時候,悶熱和老房子獨有的臭味可以把人逼瘋。整樓唯一舒適的地方,就是頂樓的天台,那裏開闊通風,所以夏天一到晚上,全樓的人都會卷上草席或搬上幾個凳子,泡一大缸濃茶,上天台納涼。我是從來不去的,覺得和他們格格不入,寧可躲在我那足足有四十攝氏度的房間裏揮汗如雨,也不會邁出門去。可即使緊緊地關上門,他們響徹雲霄的聲音也會無孔不入地傳進來,那些來自全國各地不同的方言如同興奮的雀鳥,展著翅膀胡亂地撲騰,幾近要把我逼瘋。

有一天的太陽烈得不行,柏油路烤得吱吱作響,公車裏所有的人聞起來都像餿掉了的隔夜飯。筋疲力盡地回到蒸籠一樣的房間,高溫、汙穢的氣味、樓頂的喧囂,已經共同達到了難以忍受的峰值,我如同死屍一般躺在床上,汗如雨下,眼淚也如雨掉下。忽然有人來敲我的門,一個甜甜的聲音在門外喊道:“姐姐,開門。”是樓下一戶人家的小女兒,她穿著一件不合身的連衣裙,辮子歪歪扭扭地紮在頭頂,有點羞怯地對我說:“大家喊你去吃西瓜。”

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靠著門框站在那裏。忽然,我無法拒絕她的邀請,我知道,天台的涼風,還有涼爽的西瓜,都在那裏等我。我第一次邁出門去,拉上她軟嫩的小手,一步步地踏上了天台,那個有點陌生,又很熟悉的地方。

全樓的人都在上麵納涼,大家遞給我一把竹椅,又有人遞給我一塊剛切開的西瓜。他們笑吟吟的,依舊那麼大聲地說著話,絲毫不因為我的到來而有什麼不同。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開始仔細地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每個人的口音都不相同,大家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他們聊的是——家鄉。

一個湖北大哥打著赤膊,喝著冰啤酒,擦了一把汗珠子,大聲地說:“我和你們說,每年這個時候,我老家的人就會上街喝啤酒,吃小龍蝦。小龍蝦不能太大,要剛剛好,用油燜了,放大把的辣椒,每一隻都紅彤彤的,過癮啊,吃一隻,喝一口啤酒,吹牛都吹得更好了。”

一個廣東小夥子不屑地撇了撇嘴,連咬了幾口西瓜,用他那濃厚的廣東口音爭著說道:“吃小龍蝦有什麼意思,我們廣東哦,吃的都是大龍蝦。砂鍋粥吃過沒有?用龍蝦幹貝熬幾個小時熬出來,很鮮的哦,那個才叫好味。”

又有個四川口音的大姐笑起來了:“我們四川哦,沒的那些啥子小龍蝦、大龍蝦,我們再熱的天還是要吃火鍋、燙鴨腸、燙毛肚、燙牛肉、燙豌豆顛顛。哎呀,一邊出起汗水,一邊還是要吃哦,可以吃到淩晨三四點。”

我忽然聽得呆住了,連手裏的西瓜都忘記了吃,忽然有個人拍拍我的背,毫不見外地說:“小姑娘,平時你都窩在房間裏,熱得很也不出來,你是哪裏人?”我被一種鼓鼓的情緒充滿了,就好像是因為天台上涼爽的夜風,鼓蕩著我的心,使我情不自禁地張開口說了起來。

“我在家過夏天的時候,我媽媽會在晚上煮一大鍋綠豆湯,放冰糖、銀耳和蓮子,再放進冰箱裏冰得涼涼的。等十點多鍾看完電視,我們就一家人散著步出門,先去排檔買一份辣子田螺,放了多多的辣椒和酒,炒得香噴噴的。一路走,一路都能聞著那個香味。然後就去買臭豆腐,總有個老阿姨支著攤子在炸臭豆腐,她家的臭豆腐,外皮酥脆,裏麵又嫩得要命,配上香菜和榨菜末子,澆上一勺辣椒油,好吃得讓人幾乎要上癮。最後再去買鴨頭,鴨頭要先鹵了,五香味的,等客人來買的時候,老板就會再給過一次油炸一道,炸得連骨頭都脆了,嚼起來嘎嘣脆響。買好了這些,就會回家,把綠豆湯取出來,先吃臭豆腐,再啃鴨頭,最後全家人一起窸窸窣窣地吸起田螺,覺得辣了,就喝一口綠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