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和祖父兩個人住在5層樓高的公寓,沒有電梯,每天上上下下,即便對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對於他們兩個更不容易。善良而和氣的老人,一定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又想到他們兩個家裏養著的白色的小狗和貓,兩個小動物就如同兩個老人一般親近而和睦,心裏一陣溫暖。
隻是一個月的時間,我回了中國一次,再回來巴塞羅那,第一件事就是和他一起去醫院探望病危的老人家。
他的母親瑪利亞在那裏日夜守候著,麵容憔悴。
他說:“奶奶對我來說很特別,從小就照顧我。”
那段時間,他沉悶難過。
祖母所在的醫院是巴塞羅那一個看護所,裏麵全是病重的老人。護士大多是來自南美的中年女人,中午來來回回發著藥水,整座看護所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混雜著老人身上濃重而哀傷的氣味,讓活著的人很不好受,而病重的人隻能靜靜躺在那裏聽從命運安排。
怎麼也想不到,我也親吻過這個老人,還和他一起陪同她去醫院,仿佛昨日,一起在醫院那裏吃著好吃的羊角麵包,老人家塞給他一張10歐元,就像中國的老人給小孩零花錢一樣,我在一邊看著,心裏笑著,就像外婆也總是會塞給我零花錢一樣。
此刻,眼前卻是一個皮膚蒼白、身體消瘦到連骨頭都看得見的虛弱老人,我過去給了祖母一個吻,老人一點意識都沒有了。
第二天清晨,還在睡夢中,瑪利亞敲門,把他叫出去,他回來揉著眼睛吸著鼻子,什麼都不說,背過身去躺著。
祖母過世了。
不久,葬禮如期舉行。
這是一棟連著教堂的房子,房子是親友碰頭的聚集地,每個人一抵達,第一件事是親吻所有在場的人。然後,紅著眼睛去最裏麵一間房探望老人。
和他一起參加葬禮,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的家族,居然是這樣的場合,但是每個人好似都很熱心地和我說話,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覺。隨後走進裏屋,看見了老人家躺在玻璃窗後麵,被花朵包圍,祖父在一旁悲傷地站著。和祖父吻後,我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我不知道能用什麼言語去安慰他。一個擁抱,是我所能做的。
玻璃窗後的老人化了妝,麵容安詳,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好像隻是睡著了。周圍的人小聲交談,好似隻是不願意吵醒老人。
下午1點,告別式在一旁的教堂開始了。請來的司儀控製著流程,隨後老人的後輩一一發言,講著曾經發生的故事,原本非常悲傷的教堂裏,眾人時而沉默,時而笑出了聲。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有笑聲的葬禮。以前隻是在書裏看見人類學家到了津巴布韋一個小部落,那裏的人去世了,舉辦葬禮不許任何一個人哭,反而要大笑,笑得越歡樂表示越尊重。
大家都要講一個關於死者生前發生的有趣的故事,以此證明他曾如此快樂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在巴塞羅那的教堂,雖然沒有那麼極端,但也異曲同工。
葬禮過後,就像是國內的葬禮一樣,整個家族去吃午飯,卻沒有像中國那樣考究,需要吃白色的豆腐湯,甚至全素的餐飯,在這裏,他們選擇了一家Tapas餐館。70多人,浩浩蕩蕩,長輩、小輩以及小小輩落座後,把餐館門口所有的桌椅都占滿了。一共拚滿了3排長長的桌子,這種架勢,令我想起了以前學習市場的時候,老師講到的最經典的入鄉隨俗的可口可樂廣告,具有西班牙特色,一群人一起吃飯開派對。
我還是很拘束地一言不發,害怕說錯什麼,害怕表情不對,可是擔憂立刻都不見了。一家人點完了飲料和Tapas後,開始聊起天來,甚至大笑著說起了最近的生活,每個人都好似忘記了這次聚會的緣由,好似忘記了死亡籠罩的陰影。直到最後,我甚至認為在旁人看來,這隻是一次平凡的家族聚會而已。生命在繼續著,再也沒有比西班牙人更樂觀的人們了吧。
第二天,瑪利亞悲傷地捧著一隻花瓶回家,裏麵是祖母的骨灰。
祖母的照片被打印出來,她穿著紅色連衣裙,意氣風發,站在巴塞羅那凱旋門前。花瓶被高高放置在了客廳的櫥櫃上,靜靜地永遠地陪伴著一家人。
西班牙詩人塞爾努達寫過一段很美的話:
“對一些人來說,活著就是赤腳踩在玻璃上;對另一些人,活著是麵對麵地看太陽。海灘靠每一個死掉的孩子來計算時間和日期。一朵花開了,一座塔塌了……你的命運就是看著一座座塔聳起,一朵朵花開放,一個個孩子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