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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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步一連這條龍,讓彭謝陽這小王八蛋一槍打成了一條蟲。
他若是隻把自己個人打上軍事法庭,倒也沒什麼可說。個人膝蓋,自己願意打碎,打就是了;活膩歪了,想把自己送進監獄換種活法,去就是了;坐牢也罷,一輩子殘疾也罷,反正這條小命屬他個人,自作自受,礙不著天,礙不著地,更礙不著別人,自己想找死,誰也管不著。事情要這樣簡單倒好了,他這是懼戰,是自殘!邱夢山、荀水泉、一排長,還有他班長倪培林,他們招誰惹誰啦?一個個都跟著挨了處分,連摩步一連都連帶著讓他給毀了。彭謝陽這個蛋要知道有這後果,借他十個膽他都不敢打這一槍,可他一個新兵蛋,怎麼會想到有這後果。
軍列晝夜兼程,一路綠燈,列車像條巨龍,滾滾向前。
摩步一連這敗氣似乎傳染給了這條巨龍。列車前半截是載人悶罐,車廂沒有窗戶,不見一個人影;後半截是載裝備平板,坦克、自行火炮和各式榴彈炮,炮筒一律下傾十五度耷拉著覆蓋在偽裝網裏麵,圓鼓溜丟顯不出半點威嚴和氣勢,連那車輪聲都沉悶得分不清是喘還是在怨。
摩步一連憋悶在第五和第六節悶罐車廂裏,一路沒歌聲,沒有笑聲,連說話聲都沒有,一個個都蔫著。出事第二天,軍保衛處、檢察院、軍事法院和師保衛科一齊蜂擁而至,車一輛接一輛在摩步一連連部門前排了長隊,連操場邊白楊樹葉兒都驚得憋住氣不敢飄動。不是摩步一連少見多怪,伏爾加、上海、皇冠、紅旗,什麼車沒來過?何況這北京吉普!可別小看這北京吉普。車不一樣,任務也不同。那些高級轎車是送首長來視察,是來誇他們,是來獎他們。車越好,官位越高;官位越高,一連名氣就越大;高檔車來得越多,一連就越牛逼。這些低檔車雖隻送來保衛處副處長、法院副院長、檢察院副檢察長、保衛科副科長,都是團以下軍官,車不好,官也不大,可他們是來辦案!是來治罪!找誰誰倒黴,見誰誰頭痛。
恥辱!摩步團副政委、政治處主任在那些人麵前脊梁骨都彎著,嘴還要嘻著,頭隻能勉強半抬。邱夢山和荀水泉更沒了原形,差不多在用氣聲說話,生怕冒犯衝撞了人家,開口前還都要先拿眼睛察看副政委和主任顏色,然後再確定自己該把話扁著說還是圓著說,是直著捅還是曲著拐。嘁!摩步團什麼時候有過這模樣!摩步一連什麼時候有過這德行!
彭謝陽躺在病床上成了一攤爛泥,爛泥也沒人可憐,當場就被撕了領章,摘了帽徽,立即被看守起來。昨天還是寶貝新兵蛋,今天就成狗屎堆。他是自作自受活該,但撕他領章,等於撕摩步一連全體官兵臉皮子;摘他帽徽,等於摘摩步一連那些錦旗獎狀。全連進飯堂像進追悼會會場,吃飯像吃藥。
荀水泉蔫得最沒了人樣。他上車就胃痛一樣,一屁股坐在悶罐車車廂中間那車門處,悶頭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車門關著,但關得不嚴實,留著一道縫,陽光從這縫隙裏鑽進來,射到荀水泉臉上,一閃一跳地逗他玩。這時候別說陽光,隻怕女兒逗他他都不會開心。荀水泉蔫不隻是挨了處分。處分誰也不會喜歡,雖是替彭謝陽承擔領導責任,但別人檔案袋裏沒處分,你有,提職升官就有說法,就得往別人後麵排。教導員李鬆平逮著機會對邱夢山公事公辦,抓住了彭謝陽私藏兩發子彈這個有力證據不放,把問題根子定到了邱夢山消極參戰、管理不到位上,荀水泉心裏更難受,李鬆平這時候越借機給邱夢山小鞋穿,荀水泉就越難受。傻瓜都知道自殘是違抗軍令,是背叛,是政治立場問題,是人格問題,根子在政治工作不落實,他荀水泉是政治指導員,是他工作不力,是他不稱職。而且邱夢山一再提醒他,別再搞虛頭假腦那些形式主義,屁用不頂,他心有抵觸沒當回事。連裏出政治問題,讓連長受過,他怎麼會心安。他對處分毫無怨言,但他承擔不起責任。一連那些榮譽和輝煌,是幾代人用血汗換來的,現在毀在他手裏,全部歸零!他怎麼承擔得起?
陽光繼續在荀水泉臉上舞蹈,他無心理會。要說委屈,他有一點,人家都雄赳赳氣昂昂奔赴戰場,他們卻背著十字架參戰,做什麼都成為將功補過,看著全連官兵跟著一起受過,他心裏痛。人有委屈倍思親,他想到了曹謹和女兒。開拔前,他一直想要給她娘兒倆寫封信,可沒能抽出空,也沒心情寫。到了那裏還不知什麼樣,也許根本不可能寫信,這一去,萬一要是光榮了,連句告別話都沒留下,太對不起她們娘兒倆了。荀水泉想到這事,心裏很酸,他扔掉煙頭,轉身拽過挎包,摸出筆、筆記本和紙,拿筆記本墊著,開始給曹謹寫信。
倪培林是摩步一連第二個蔫人。一班是第一撥上車,他是一班長,車廂旮旯角自然隻能屬於他。這倒正合他心意,這會兒他最怕跟其他班長挨著,尤其是石井生。平素裏他占著一班長位置排名在先,出了不少風頭。這一回真讓邱夢山說中了,跟誰挑戰呢?倪培林蔫,全蔫在那個處分上。軍校沒考上,他把全部希望押在幹上。結果沒幹出功,反幹來個處分,他完全絕望了。倪培林倚著車廂壁,窩在那個車廂旮旯角裏再沒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