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個肥城人的秘密(6)(1 / 2)

門開了,疾步走過來一名醫生,他緊緊握住周良的手,做好他倒下去隨時準備施救的架勢。他說,周先生你不要太激動。周良的眼光瞄過他的頭頂,看見那群影子又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醫生接著說,是個兒子。周良想了想問,怎麼沒聽見哭聲?醫生說,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但我們必須得到你的授權,當然你可以抱回家去。周良覺得自己意識到什麼,嘴有些發幹。醫生說,小孩不太正常,虛胖,頭很大。他頓住了,看見眼前這個臉色發白的男人晃了幾下,就加重了握手的力度。周良甩開他說,活不下去?醫生回答,能,但你們會一輩子受累。我想知道為什麼,周良急促地說。醫生瞄著周良的眼神遊離起來,逐漸內斂,漫不經心地問,你吸毒嗎?周良沉默。醫生的音調再次誠懇起來,其實你吸毒也沒太大關係,嬰兒主要跟母親體質有關,如果我們猜得沒錯的話,你夫人也吸毒。周良怔了半晌,仿佛在思考,很長時間過去才說,我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後麵略有推脫之嫌的話急速地衝過他的喉頭,使他猛地咳嗽起來。

我們的意思,從你們終生幸福,也可以說從人種進化角度,你知道,這也是我們的社會職責之一,不如……周良點點頭。他在心裏朝那些影子猛劈一刀。醫生轉身走向手術室,砰地一聲關上門,產生的氣流再次使周良頭上的吊燈擺動起來,牆上的影子隨之左搖右晃、拉長、壓縮,互相重疊,或者說支離破碎。

你殺了我們的兒子。阿美趴在地板上,頭發蓬亂地遮住了她整張臉。她聲嘶力竭,用額頭和牙齒不住地磕擊地板,嘴裏發出種種困獸般令人不解其意的怒吼聲。突然,她又抬起頭來——蒼白的臉被淚水和灰塵分割成幾塊,艱難地伸出一根手指。她朝周良指點半天,猛然爆發出一聲斷喝:是你!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來的力量,她跳起來,卻又立刻蹲下去,用手拚命地摳地板,最終沒能夠掀起來,但她仍然雙手抓著空氣朝周良砸去。

周良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他猛地瞪著阿美,眼睛裏的凶惡卻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就逐漸暗淡下去,而後,他雙手抱頭就地蹲下來。他想哭出來,但就是憋不出眼淚,於是他索性動靜很大地坐到地上,把眼前的所有物什都踢得遠遠的,挪出一片空地來。他不停地朝地麵歎氣,灰塵撲棱著翅膀四下裏飛舞。他突然想起房間裏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一切都因為早已不存在的兒子周王。

那邊阿美依然令人驚恐地在叫喊,她的目的似乎隻是想把自己徹底弄疲倦,然後沉沉睡去。這一如當初的周良。那時的周良像厭惡自己一樣厭惡肥城的一切,噪音、霓虹燈、公交車上擁擠的人群,黃昏時分環城湖邊片刻的稍事休息期待以黑夜的姿勢反撲城市的寧靜,甚至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令人不解之處在於他的此類想法毫無世俗理由。真的是嗎?比如他喜歡以一個觀望者的姿態站在下午三點火車站洶湧的進站口,他高舉著右手張著嘴巴似乎要呼喊誰,但他從未發出聲音。而後,他悻悻地轉身逆流而出,總不忘朝某個檢票的女乘警笑笑。其實他並沒有怎麼去看拾級而上去往候車室的人們,那半空之中的門吞噬了人們,像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洞口。這點正如他厭惡噪音卻不知不覺忽略了噪音一樣。

然而現在周良卻無法忽略,背朝阿美的他總是有一種阿美即將撕撲過來的危險感。但每次他都極力克製自己不去回頭看,也不躲閃。他還想凝神靜聽阿美到底在吼叫些什麼,但這顯然是徒勞無功的。他隻是感覺那侵略過來的模糊不清的語言在他麵前幻化成一粒粒巨大無比的沙子,逐漸地填空眼前的所有空隙。有一刻,周良為此感到頭暈目眩,在被光灼傷的大腦中,周良開始幻想肥城也被巨大的天外飛石擊潰得體無完膚,而他赤腳輕輕跳躍在巨石之間,仿佛世界末日的最後一個舞者。猛然他腳下的某塊石頭冒出蒸汽,瞬間燃出潔白的火焰,他像小人書裏的某個人物一樣隨著紙張的燃燒啦一下就消失了,肥城也突兀地整個消失了。

那邊終於徹底安靜了。房間裏充斥著死一般的靜謐。周良又想象起電視調到無聲狀態時出現的一條河,驚濤拍岸,浪花從屏幕上飛濺下來,但悄然無聲。這或許是一條淹沒過千年古城的河,現在它同樣以一種可笑的寬容而極富曆史深邃感的方式流淌在肥城之上。

周良又等了幾分鍾,才轉過頭去。阿美紋絲不動地躺在地上,唯一能夠表明她還活著的不是她睜著的闊大得異乎尋常的空洞眼睛,而是那急促上下波動的還不曾完全恢複孕前狀態的此刻已空無一物的小腹。

阿美的聲音幽靜無比,聽上去仿佛遠隔了重重時空。她說,這裏曾經孕育著一個死物。你是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