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數下來就是馬增明和楊連鬆兩個。他們兩個並沒挨處分,可他們跟彭謝陽在一起哭過,再沾著老鄉關係,自己就覺著脫不了幹係。兩個已噤了聲,一天到晚什麼話都不說,不是沒話說,而是不敢說。彭謝陽好比是隻雞,他倆就是猴。彭謝陽草雞該殺,他倆成傻猴也該整。草雞已經當著傻猴麵被宰了,傻猴也看清楚了草雞為什麼被宰。開除軍籍,遣送回鄉,命雖還在,但跟死了一個樣。不管在別人眼裏,還是在他們個人心裏,他倆跟彭謝陽半斤八兩,好不到哪去。明白了這些,他們兩個就自覺地取消了話語權,不說話比說話稍舒服一點。
全連兩個人反常,一個邱夢山,一個石井生。兩個人一上火車就呼呼大睡,像是十天沒睡覺了,要把本撈回來。石井生好理解,彭謝陽是一班人,看著對頭倪培林挨處分,爽爽快快出了口窩心氣,這口氣一直想出而沒機會出。雖不能說倪培林難受之日,就是他石井生開心之時,但他在倪培林麵前表現舒坦,就是讓倪培林往死裏難受。
邱夢山嗜睡讓全連官兵難以理解。他是一連之長,處分跟荀水泉一樣重,他也知道李鬆平在對他公事公辦,檢討比荀水泉多寫了四遍。盡管李鬆平在一連官兵麵前沒有表現出要專門對付邱夢山,還公開檢討自己深入基層不夠,尤其對幹部思想問題遷就手軟,但在挖思想根子這一道程序上,李鬆平實際在跟邱夢山過不去。李鬆平早在心裏把彭謝陽問題根源定在邱夢山沉溺於愛情消極抵觸參戰上,他圍繞彭謝陽私藏那兩顆子彈,設計了一條挖根線路,要求邱夢山順著他設定那線路往深裏挖。邱夢山學習愚公一遍一遍地深挖不止,除了沒說個人反黨、反對參戰外,方方麵麵都挖到了,但始終沒挖到李鬆平設定的那深度,就是通不過。作為教導員,李鬆平一次都沒有直接與邱夢山麵對麵揭批,他隻引導保衛幹事,讓保衛幹事誘導邱夢山挖。邱夢山自己再挖不下去了,他讓荀水泉去探探那底在哪。荀水泉已經很尷尬,再不幫邱夢山他就沒臉做人了。荀水泉巧妙地從李鬆平那裏探到了根底,邱夢山聽了隻能笑,他讓荀水泉傳話,給什麼處分他都接受,但要他在檢討裏寫沉溺愛情、消極抵觸參戰—辦不到,他沒這麼想,也沒這麼做,有能耐把他跟彭謝陽一起開除軍籍!荀水泉把這話降了調傳給了李鬆平,李鬆平立即讓保衛幹事再挖出一個問題——藐視工作組,全連都為連長抱屈。不知誰把這事捅給了團長,團長有點火,直接給李鬆平打了電話,讓他別他媽再搞莫須有上綱上線,李鬆平這才收手。經曆這麼一場風波,他居然沒事兒一樣,怎麼還會一睡不醒。有一些官兵看連長這狀態,心裏發急,打仗勝敗關鍵在指揮,連長這狀態,這仗怎麼打?
邱夢山在睡覺,也不在睡覺;有時候在睡,有時候不在睡;睡著時,死死地睡;不睡時,醒著他也不睜眼。邱夢山不想睜眼,是不想看自己那些兵,也不忍看自己那些兵。看著全連這副敗氣,他生氣,想罵娘,但他這會兒不想生氣,也不想罵娘,他隻願意暗自思量。有時候他在思念嶽天嵐,想他們那些瘋狂,想他們那些甜蜜,想她回家後怎麼跟爹娘跟嶽父母講。思念完嶽天嵐,邱夢山再想彭謝陽這個小王八蛋。邱夢山一想到彭謝陽這個小王八蛋就恨自己。他恨自己怎麼會敗在這個小王八蛋手裏,他認為自己完全不應該敗給這個小王八蛋,可他又不得不承認他真是敗給了這個小王八蛋!而且他再也贏不了這小王八蛋,他隻能恨自己。不管李鬆平是什麼動機,他抓那兩發子彈對。他恨自己心太軟,心軟是軍人大忌,對軍事幹部來說更是死穴。石井生都看透了小王八蛋,而且要他往狠裏揪出他腦子裏那條蟲,他卻沒看得這麼嚴重,要是嚇病那天就對這小王八蛋下手,揭穿他那靈魂,讓他痛不欲生,說不定他就打不了這一槍。世上可惜沒後悔藥賣,明白了這一點,李鬆平再怎麼整他,他沒一句怨言,他打算讓自己和全連嚐嚐後悔藥是什麼滋味。讓全連每個人都看到個人背麵究竟是一副什麼嘴臉。
邱夢山腦子裏生出作踐全連官兵這個主意,是受嶽天嵐啟發。他沒想到整天黏著的這弱女子,臨走竟會想到要給兵們說話,而且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很感激她,她真不愧是他邱夢山的老婆!就在嶽天嵐跟兵們說話那會兒,邱夢山心裏就有了這個主意。
邱夢山感覺有人在拽他褲腿,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見是荀水泉。荀水泉現在這張臉他最不愛看,比倪培林那張臉更不受看,邱夢山不以為然地閉上了眼睛。荀水泉再一次拽他褲腿,邱夢山揉了揉眼,盡情地伸了個懶腰,很不情願地坐起來,幹嗎呢?連覺都不讓人睡啊。荀水泉小著聲說,睡一天一夜了,該補足了,再有一夜,就到那邊了。邱夢山沒好氣,早著呢,下了火車還得坐汽車。荀水泉屁股再往邱夢山跟前挪了挪,聲音更小了,該收收大家心了,想法提提神,打打氣。邱夢山不愛聽這話。你想收心就收,想提神就提,想打氣就打。荀水泉看邱夢山情緒不好,守著兵們沒法計較,仍低聲下氣商量。還有件事必須做,每個人得把部別、血型、姓名填到衣褲口袋反麵和軍帽裏子上那表格裏。要不負了傷會影響搶救,犧牲了沒法查明身份。這不是件小事,等於建個人隨身簡明檔案,戰場上隻能靠這確認身份。軍衣軍褲軍帽,常服野戰服都得填寫好。這樣也等於收了心,讓大家思想上早一點進入戰爭狀態。邱夢山覺得這事該辦,出發前一切都讓彭謝陽這小王八蛋搞亂了,沒顧得做這件事。但他仍是那腔調,說這屬於政治工作,你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