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結局
又是醫生。
但這個冬天,人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滿麵青澀、稚嫩與純樸尚未從其年輕的麵容中完全祛除的女人焦慮地徘徊在醫院門口,然後深深咬牙直衝三樓院長辦公室。換言之,這次阿美選擇的不是協商或敲詐,她已經無法冷靜到胸有成竹地導演一場戲,從而獲取金錢來企圖彌補和告慰一切。
阿美一紙訴狀把肥城婦幼保健院告上法庭。令其代理律師意外甚至憤怒的是,當法官詢問當事人阿美的意見時,她完全置前期商量好並做了充分準備的訴訟請求——要求法院判令肥城婦幼保健院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100萬元於不顧,而毫無目的性和策略地聲淚俱下地控訴起來。
當然可以想見,阿美的控訴對象絕非婦幼保健院一家,也因此她不自量力而殘忍地把自己推到整個社會的對立麵。她的控訴觸犯了所有正常人的脆弱神經,令人不忍贅述。她情緒激動但言詞犀利,似乎這些話語藏存於身體內部多年,隻為在這一刻噴湧而出。周良冷眼旁觀著,認真地將自己置於被審判的囚台之上,心甘情願地承受本不針對他的無力的語言淩遲。事後卻又都忘了,隻記得她那昂首而又決絕的樣子,那似乎已經是她生命的本色了,或者至少,企圖以本色的姿態褫奪她的人生了。
三位法官冷靜而麻木地旁觀著這一切。代理律師早已把桌上資料全部整理完畢,做好隨時走人的架勢。他們的邏輯是永遠不可能習慣以這樣的方式介入或處理案件。突然,一個人從旁聽席上噌地站起來,未經任何允許便嗚咽著嚷叫起來。
那是小個子男醫生。他自以為明了一切地說——他的言詞再一次證明了人們多麼目空一切地自大自戀,我明白,阿美,你對社會仇恨的根源在哪裏,在我,在我們醫生這個職業。是我,是我們戕害了你的青春,以及全部。但我是愛你的,現在我就證明給你看。他快步跑出,跨上欄杆就欲從三樓跳下去,卻被法警及時摁住了。這不過是插曲意義上的小鬧劇,但阿美在小個子男醫生莫須有的因未償所願越發清晰的嚎叫聲中再也想不起來該說些什麼了。其實,她知道,若沒有這個契機,她也不會來這裏,她有日記本,那裏足以裝下她對整個世界的全部仇恨,但是她的孩子看不懂,她的全部做法隻是為了孩子在寂寞的天堂裏撲閃的純淨大眼睛,為了能使他的眼睛在看到這幕醜陋而滑稽的戲劇時笑起來。
周良後來聽說,小個子男醫生因為服務態度差,經常與病人爭吵,甚至大打出手,被多人聯名上告醫德敗壞,不久便被醫院開除。這也許是一種故意,按非正常程序的解脫有時就需要這般世人視之如此正常的形式。
周良又開始在深夜的肥城街頭漫無目的地轉悠。在這樣許多個幾乎複製出來的夜裏,黑暗像無數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蟲子一樣從各個角落裏鑽出來,侵蝕著模糊的路燈,並把霓虹塑造得鬼魅無比,然後堂而皇之地鑽進人心裏去。周良總會遇到一些陌不相識的人,他們或許與以前的周良一樣,或許境遇類似於現在的周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肥城漫不經心地記錄著的這些臉孔被放大再放大,像一個個不帶一絲表情的毫無猙獰之感的幽靈一樣,飄浮在肥城的午夜之上。這其中當然包括何兵。
周良見何兵的最後一次,是在一個陌生人的婚禮上。與葬禮類似,沒有人會對他盤根究底,反而對他歡迎備至。他是男方朋友,女方朋友,全是或全不是,這對所有人都不重要。但這次,周良在簽名簿上發現已有周良的簽名。他朝人聲最鼎沸處望去,果然就看見了何兵。他正與一位姑娘在人潮洶湧的過道上打情罵俏。
何兵向周良介紹身邊的姑娘,說名叫小綠。小綠的眼睫毛長得很虛假,卻同樣勾魂攝魄。她不停地朝周良眨眼,似乎他們之間有秘密並一定要何兵知道有秘密但就是不能透露。她的胸口開得很低,周良用眼神在那原本並不高聳現在卻因為擠壓的緣故快要跳脫出來的胸脯上緩慢而優雅地畫了兩個圈。
此後,周良再也沒有在肥城的午夜街頭遭遇何兵。這隻有一種解釋,就是何兵從未在這個時刻出現。至於這個小綠是不是周良虛構的出租車上的姑娘,並被阿美不問青紅皂白便指認為同事的小綠,小綠因何種原因和何兵走到一起,之前她有什麼不幸或幸運的故事,她又因為什麼契機與何兵繼續交往下去,何兵因此發現了她什麼秘密;還有,幾年後,何兵是不是會再一次出現在肥城的午夜街頭,與周良相遇,這一切,也許與周良、阿美間有所相同,但更多的一定是不同,此刻都不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