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楝樹墩(3)(2 / 3)

再後來,有一次母親告訴我,楝樹墩已經被單位裏開除公職了。為什麼會這樣嚴重?母親說,這倒是楝樹墩的不是,他以前不是生了個女兒嗎,可非要再生一個兒子不可,但他楝樹墩是有工作的人哪,不像別的農村戶口的人,他怎麼能生兩個呢,違反了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當然就隻有開除公職啦。

後來聽說,被開除了公職的楝樹墩也不惱,他還是喜歡兒子,他說反正那個鳥水泥預製場的工資也沒幾個錢,不幹拉倒,就又回家種田了。

但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又有一次,母親對我說,楝樹墩又得了大病,是肺病,挺嚴重的,雖然死不了,可也一輩子治不好了。母親說這病是因為他在那個水泥預製場上班而得的,是太多的水泥被呼吸進了肺部出不來的緣故。母親說楝樹墩再去找單位理論,可是原先的單位哪裏會搭理他……

某一年春節,我回家發現了一個大變化,楝樹墩家的前門院子裏造了三間新樓房。父親指給我看,說,兩邊的五層樓是楝樹墩的兩個弟弟的,中間的那一間才是楝樹墩的。我說,為什麼他那一間隻造了兩層?父親大笑說,你想啊,楝樹墩他哪有這麼多錢?

楝樹墩的那間兩層樓滑稽地夾在兩個弟弟的五層樓中間,它始終沒能再蓋上去一層,也一直連外牆都沒粉刷。好幾年後,母親告訴我,楝樹墩的那兩個在外麵做生意的弟弟,每年春節回家都要跟楝樹墩吵架,就因為他們責怪楝樹墩不把樓蓋上去,害得他們兩家與楝樹墩家接壤的牆壁每次遇上刮台風就滲水。但是楝樹墩沒錢哪,叫他怎麼辦?我說。母親說,對呀,楝樹墩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們要吵架。我說,他的兩個弟弟怎麼就不借錢幫大哥一把呢?母親說,他們肯借?借給楝樹墩蓋了樓,這跟打水漂沒兩樣,楝樹墩用什麼歸還?

那一次母親正跟我說著楝樹墩的事,她突然指著前麵橋頭走下來的一個毛孩子。

“你猜,那是誰?”她說。

“誰?”我一愣,說,“我哪裏能認識啊。”

母親說:“小楝樹墩哪!”

我走出去想仔細看一看,可那毛孩子跑了起來,一溜煙跑遠了。

“真有點像他爸,虎頭虎腦的!”我感歎說。

“那模樣是有點像,可是你沒看見過現在的楝樹墩,忙著種田,又這病那病的,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母親歎息說,“楝樹墩這輩子是沒出息了,除非,除非他這兒子以後有出息……”

我的確是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楝樹墩了。大約兩個多月前了吧,那天當我在自家樓下向一個小販購買水果的時候,那個小販的聲音突然讓我的胸口怦怦直跳起來。

那個小販,我的眼睛光顧著他三輪車後麵架子上的兩堆青桃和青蘋果,根本沒注意他長什麼模樣,反正隻覺得他黑黑瘦瘦的,穿著也灰不溜秋的。

街上那些流動攤販大部分是外地民工,這誰都知道。

我是用普通話問價和跟他砍價的。他的普通話有點生硬,我不由得瞥了他瘦得皮包骨的胡子拉碴的黑臉膛一眼。

他給我稱了幾個青桃。我說你的秤準不準,可別做什麼手腳哇?一邊說,我一邊探頭裝出留意他的秤花的樣子。我之所以聰明地多長一個心眼,是因為本地的電視新聞節目裏剛剛曝光過這些流動攤販普遍存在缺斤少兩欺騙顧客的現象。

“咦,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猛地睜大了眼,瞪著我,改用本地方言說。

原來他是本地人,我還以為他是外地來的民工呢。

看得出,對於我的懷疑,他的反應比較激烈。他轉身一指不遠處的那家糕點店,脖子都粗了,氣呼呼地說:“喏喏喏,你送到那糕點店裏放電子秤上再過過秤,要是少你半兩,我賠你十斤,你再把我的這杆秤拿去折了!”

那天的情景,後來每當我回想起來,都是那麼的令自己羞慚,並進而使得我一遍遍地自責,覺得自己不可原諒!

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小肚雞腸,不是為了擔心幾個青桃的可能的缺斤少兩卻遭遇到一個小販的坦蕩而感到羞慚和自責,我之所以感到羞慚和自責,是因為那個小販的似曾相識的嗓音讓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楝樹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