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當那個小販改用本地方言向我瞪眼呼喝的時候,我就差不多突然認出他是楝樹墩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一陣胸口怦怦直跳的當兒,我並沒有直接向他求證,而是從他那雙過分粗糙的手中接過袋子和找回的零錢,迅速離開了現場。
那天提著那幾個青桃上樓的途中,我覺得自己心底裏仿佛有兩個極其矛盾的聲音在激烈爭辯:一個聲音說,他就是楝樹墩,絕對是!而又有一個聲音在說,絕對不是,他怎麼可能是楝樹墩呢!
可是進屋後,我急不可耐地給老家打電話求證,母親告訴我,那一定是楝樹墩了,楝樹墩確實在城裏賣水果,已經賣了一兩個月了,而且據說就是經常在購物大廈的邊上賣水果。母親說,現在的楝樹墩,也真的是一副瘦得皮包骨的模樣,他老是不刮胡子,臉上不胡子拉碴的才怪哩!
我的家坐落在共城的購物大廈的邊上,旁邊是一家銀行的大樓——購物大廈、銀行大樓和我家所在的大樓,它們三者在樓下構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地帶。由於購物大廈是個客流量非常大的場所,許多年來,這個被很多人戲稱為“金三角”的隱蔽的三角地帶一直是那些流動攤販的樂園,賣風味小吃的、賣快餐的、賣水果的,形形色色的攤販加上熙來攘往的顧客,每天從早到晚把一個彈丸之地弄得熱火朝天的。
作為“金三角”邊上的住戶,我和我的鄰居們對樓下的那些流動攤販是恨得牙根發癢的——我們基本上對賣水果的沒什麼意見,他們最多丟一些果皮或者偶爾丟個爛水果在地上,談不上汙染環境;我們憎恨的是那些架起煤氣灶煤球爐賣油炸小吃的和生起炭火賣燒烤的,他們弄出來的油煙源源不斷上升,熏得樓上的我們根本不敢在白天裏打開窗戶通風換氣。
那些攤販差不多是無法無天的。
最初,城管大隊的執法車經常來搞突然襲擊,把攤販們追得四處逃竄。後來大約是被攤販們百折不撓的精神惹惱了,城管大隊開始搞“打砸搶”,當場破壞或沒收攤販們的經營工具和物品,甚至調動大批人馬同時包圍現場搞“清剿”。可是攤販們居然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而且長得更歡了。再後來,城管大隊就蔫了,一般都是接到了我們這幢樓的哪個住戶的舉報電話,才來例行公事一下,把執法車開進“金三角”,嚇唬嚇唬攤販們,讓他們暫時解散一會兒了事……
我家唯一的一個陽台就在西麵,就在“金三角”的上空,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可能是我們這幢樓的住戶中向城管大隊撥打舉報電話最多的主力之一。而我在撥打舉報電話之後的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端上一杯茶,打開很少在大白天裏打開的那扇通往陽台的玻璃門,踱到陽台上去等待俯瞰下麵上演一場貓捉老鼠的好戲。
在那麼多次撥打舉報電話的過程中,我能夠感覺出來,隨著對我的聲音越來越熟悉,輪番接電話的那兩三個女人的態度也越來越淡漠,甚至有一次,其中的一個女人幾乎心不在焉的,而我期盼中的執法車也根本就沒有來。因此最後那次我發了狠,我對著話筒說,你們要是再不趕快來的話,我們幾個鄰居就要一起下去跟那些小販們拚了,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鐵錘和鐵棍了!我說,我們是忍無可忍了,哪怕鬧出流血事件,也大不了去局裏蹲幾天!我的色厲內荏的狠話還是起作用了,那天中午我在陽台上很快等到了呼嘯而來的執法車,不是一輛,而是有五六輛,它們幾乎同時分別從南邊、西邊和北邊三個口子上圍堵住那些攤販,並且每輛執法車後麵還跟著一輛用來裝載戰利品的小卡車……
那個中午是值得拍手稱快的,可僅僅過了三四天,我就在為自己的聰明而懊悔了——那天我在樓下買了幾個青桃,而那個小販竟然就是我老家的楝樹墩!
自從發現楝樹墩成了我家樓下的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後,我再也沒給城管大隊撥打過舉報電話。同時,我經常忍不住要到陽台上去——楝樹墩的水果攤,大多時候都擺在一個差不多固定的位置,而這個位置,感覺就在我的跟前,我隻要稍稍一低頭,就能看到整個水果攤以及楝樹墩的腦袋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