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又瞥了馬小路一眼,還是沒說話,走路的節奏也沒慢下來。她挺起胸膛從馬小路跟前輕快地越過,工衣下兩團肉隨著步伐在顫,就像是要蹦出來似的。馬小路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目光一下子從陳利的側麵滑到後麵,她的臀部也在顫,馬小路的眼皮又是一跳。馬小路加快步子跟了上去,踩著陳利的腳印往車間外麵走。陳利快,他也快,陳利慢,他就跟著慢下來,就像是身上係了根無形的繩子,被陳利牽著。
馬小路說,去“湖南人家”吧,那裏的剁椒魚頭打特價。
陳利仍然沒說話。剁椒魚頭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這點馬小路早就知道了。在一次年底打牙祭的時候,老板讓所有員工自己點菜,放開了吃。馬小路曾經親眼盯著她吞完了整盤魚頭,然後又抹著嘴巴叫服務員再來一盤。但喜歡歸喜歡,陳利不想讓馬小路請。她把工卡插進打卡機裏,哢嚓一聲再拿出來,看了看,卡上打出來的時間沒錯。她說,要吃你去,我去食堂。
馬小路愣了愣,陳利的背影驀然閃到門後,看不見了。馬小路趕緊加快腳步,攆了上去,讓自己的肩膀平上了陳利的肩膀。兩人去了食堂。
食堂裏吃的是紅燒肉燉土豆,一人一勺,等打飯的員工都走了後,馬小路湊到窗口,要師傅又加了一勺。馬小路個子高,個子高也有好處,食堂裏的師傅擔心他吃不飽,菜炒得多的時候,總會給他多加一勺。今天的菜有點多,師傅給他加了一勺,並慷慨地問他要不要再來一勺,馬小路說夠了夠了。
的確是夠了,再來一勺也是殘羹剩湯,馬小路拿著筷子撥來撥去,飯盒裏全是土豆,肉沒見到幾塊,但他還是對師傅說了聲謝謝,然後捧著飯盒往陳利的餐桌邊走。陳利把頭埋在飯盒前,沒看他。馬小路挨著陳利坐下來。馬小路說,這夥食是越弄越差了,都是他媽的金融危機鬧的。
陳利還是不說話,埋著頭隻顧吃飯。陳利心情不太好,把馬小路也弄得沒什麼胃口,心情這東西也跟病毒一樣,能傳染,馬小路把肉塊挑出來,撥進陳利飯盒裏,胡亂扒兩口就把飯盒擱下了。他知道,陳利除了剁椒魚頭之外,還喜歡吃肉,尤其是紅燒肉。他說,你不是喜歡紅燒肉嗎?都給你。
陳利終於說話了,她的話硬邦邦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她把這些石頭狠狠地扔向馬小路,她說,我喜歡吃肉,可我想要的不是肉。
馬小路當然知道,陳利想要的是一雙波鞋。這家鞋廠生產的波鞋是世界名牌,陳利在這家廠工作了那麼多年,做出了無數雙鞋子,可她從來都沒穿過自己做的鞋子。她買不起,這些波鞋,平時製作的時候,她並不覺得它們有什麼特別,可一擺到商場的櫃台上,最便宜的標價也是上千塊錢一雙,貴的就更離譜,她看到過一雙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那數字把她嚇得夠嗆,她心想這是什麼鬼東西?就這麼一雙鞋,給它全部貼上金片,也值不了那麼多。老板說過,這就是“品牌效應”。老板說這四個字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她知道“品牌效應”這個名詞隻與老板有關,與員工無關。這些年,從她手底下經過的鞋,沒有十萬雙,也有八萬雙吧,如果按著一雙鞋一千塊的價格算,那麼從她手底下流過的財富,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這個數字同樣隻與老板有關,與員工關係不大,甚至是沒有關係。員工為老板創造出來那麼多的財富,可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也就是那點微薄的工資。陳利雖然拚死拚活地幹,可她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起一雙鞋。所以她才想當拉長,然後再嫁個課長。課長的好處,工資高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課長級的職員,廠裏每年會發兩雙波鞋。兩雙啊,都是他媽的響當當的世界名牌,穿在腳上,走起路來都不一樣,兩隻腳格外有力,就像踩著兩隻風火輪。這樣的鞋陳利也想穿。她對馬小路說,我要是有這麼一雙鞋,十年不吃剁椒魚頭,十年不吃紅燒肉都行。
馬小路把飯盒頓在桌子上,他說,別說是鞋,就是個月亮,我也能摘下來。
就憑你?陳利瞥了馬小路一眼,她的目光和她的聲音一樣,輕飄飄的。
馬小路說,對,就憑我。
陳利愣了一下,不吃飯了,她把飯盒頓在桌子上,說,就知道吹,也不看看你是誰。說完轉身就走,把馬小路一個人扔在食堂裏。
我是誰?陳利的話把馬小路弄糊塗了,從家鄉來到深圳後,馬小路還真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他隻知道自己是百利廠的一名劃料工,廠裏麵有幾百名像他這樣的劃料工,都穿著統一的工裝,幹著一樣的工作,就像同一塊水田裏插著的秧子,模樣和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這讓馬小路很容易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給混淆掉。馬小路盯著陳利消失在食堂門口,這次他沒有去追陳利,他坐在餐桌邊想了好一會兒,他絞盡腦汁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後來他總算弄明白了,他站起來拍拍腦袋,說,我還能是誰?我是馬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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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路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四十三斤,是個活脫脫的衣服架子,什麼衣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好看,廠裏發放的工作服,一般員工穿在身上,越看就越像是給街道美容的清潔工,馬小路穿在身上卻很精神,就好像那身工作服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這就是馬小路,他是我老鄉,長得比我帥多了,在深圳的這幾年,他一直管我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