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弗甚至不想再見自己一麵,這種想法刺痛了本傑明,但他畢竟等來了一個終結。人生原本就是大小等待的鏈接,而此刻令他恐懼的是再無所等待。他很快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他懷著驕傲,加入了美國軍隊,在三個月後就被派到了伊拉克巴格達,開卡車運送藥品。
巴格達是人間荒漠的中心,而在這荒漠上,人們仍然不懈地射發子彈,引爆炸彈。本傑明的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但他對這種狀態滿意,在緊張中他贏得了淡忘,而兩年的時光便在淡忘中流逝。
他幾乎每天都接受死亡的親吻,直到有一天,死亡加大了力度。他開車抵達在巴格達市中心的一個檢查點,過了這個檢查點,便是巴格達國際綠色區域。排在他前麵的汽車突然爆炸,隻見紅光一閃,他便已不省人事。
本傑明失去一隻手臂,離開伊拉克戰場,從軍隊複員,回到索尼婭的身邊。他並不急著去找一份工作,從十四歲開始在“漢堡王”當小時工,他已工作了二十幾年,想給自己一段喘息的時間。不是他的身體,是他的靈魂需要喘息。他去看了原“88美分店”,店外停車場上荒草瘋長。如果菡再來這裏踱步,她的身影會被徹底遮擋。他常開一輛吉普車去荒原,隨意地把車丟下,就在荒原上走來走去。待暮靄四合,他精疲力盡時,倒總能找到吉普車,找到回家的路。
他出席過一兩次複員軍人的聚會。穿著軍裝,戴著勳章,坐到一群同樣穿著軍裝、戴著勳章的人們中間,他沉默得像一座墓碑。他似乎不再習慣人群,盡管他和這些人都經曆過戰爭,但他們從戰爭中取得的經驗會相同嗎?正如很多人都經曆過愛情,但人們對愛情的感受會類似嗎?
他的沉默在與孤獨作戰,彼此並沒有妥協的跡象。
有一天,他回到家裏,看到母親索尼婭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似乎在等他。索尼婭說她終於在網絡上和菡取得聯係。當初她和菡商討租用原“88中餐館”時,曾和菡有過多封電子郵件往來。
“感謝上帝!”索尼婭說,“她還用從前的電子郵箱。”
索尼婭把早已打印出來的菡的郵件,遞給了本傑明,然後借故離開了廚房。
本傑明開始讀菡的郵件:
索尼婭:
你好!
我一直以為人是善於忘記的動物,隻要執意,任何記憶都會被時光的塵土埋藏,但時光的塵土經不起風的吹打,記憶還會露出原本的麵目。
你的郵件,如風。
你問我現在生活得怎麼樣。我知道你不是客套地問候,但讓我怎麼回答你的問題呢?我從得克薩斯回到了湖州老家,這座我在很多年中執意逃離的城市,而且曾經成功地逃離過。現在想來,許多的執意之舉是多麼的幼稚。
我沒想到姐姐菁用寬容的胸懷迎接了我。她曾宣稱我是她的天敵,發誓不再和我往來,但最終,血還是濃過了水。她開了一家名叫“俊才”的私立中學,在學校裏為我安排了一份教英語的工作。應該說我是喜歡這份工作的,我的學生們與十幾歲時的我是那麼的不同。
你還好嗎?身體怎麼樣?
本傑明呢?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嗎?我記得曾和他一起聽亞瑟最後一次唱鄉村歌曲,但願他不像“孤獨的滾石”,迷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
請接受來自中國的問候。
菡
2008年4月9日
文字是奇妙的東西,它把散落在記憶深處的碎片轉瞬就拚接了起來,拚接出菡坐在這張餐桌旁的圖像。
“那‘菡’字中的四點,是什麼呢?”本傑明問過的。
菡說:“花苞,雨滴,露水,眼淚……你想象成什麼就是什麼。”
本傑明開始鄭重其事地想象:在中國小城裏的一個池塘裏,一株紫荷兀自開放著……
兩個月後,本傑明拿到了去中國旅遊的簽證。他把簽證上的中國國徽反複端詳了許久,紅背景、天安門、五星,這在很多年裏避之不及的圖案,突然有些親近了起來。
他乘飛機,從德治頓起飛,抵達北京,完全是菡當年的路線。到了北京後,他被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而空氣中陌生至極的語言,每分每秒都在壓迫他,讓他幾乎失去了繼續前行的勇氣。他在賓館裏休息了兩天後,再搭火車,終於來到了湖州。對比北京,湖州斯文秀氣,石板路幽曲,從街巷中還不時傳來音樂,雖然他辨不清那出自何種樂器。他不時走走停停,但腳步顯然輕鬆了一些。
他找到了俊才私立中學。學校的門,新漆的朱紅,豔得有些耀眼。在紅色的中國,紅是幸運和喜慶吧,他想。惴惴地把門推開了,他看到了青磚青瓦的兩層樓房。
他在飛機上,就求一個中國人把菡的名字寫到一張紙條上,自己還認真地描了幾遍。到了學校,把紙條交給收發室裏的老人,隨後就被他引到了一間教室的門口。
菡站在講台上。他第一次看到菡穿得那麼正式,黑色的西裝,白襯衣,像是要去參加麵試。她的神情中少了隨意和落寞。他的目光跋涉過得克薩斯的荒漠,最後停留在兩汪清水上,那是菡的眼睛。
菡轉過頭,看到了他。
學生們安靜了下來,就連幾個用手機發信息的,也停下了忙碌的手指。
所有人都看清了菡眼裏的淚,都聽到了她手中的粉筆落地的聲音,那粉筆竟碎成了幾乎完美的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