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慘烈地哭嚷道:“再不到醫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本傑明把警燈放到車頂上,脫離車隊,沿著高速公路行使。佩蒂對他說了些什麼,他都聽而不聞。他把焦灼憂心都寫到了臉上,仿佛變成了一個飛車送妻上醫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

本傑明開始暗自祈禱起來:“上帝呀,原諒我這麼遲才向你請求,如果你聽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5

聖瑪麗醫院終於到了。

在菡被放到移動床上,即將被推入急診室那一瞬,本傑明奔到她麵前,想說一句安慰的話。菡立即閉上了眼睛,但眼淚卻無聲地流了出來。

那“菡”字中的四點兒,是眼淚的意思!本傑明突然想。

他在急診室門外焦灼地踱來踱去。佩蒂和諾曼被他的焦躁惹得煩了,丟下他出去買咖啡。

大約一個小時後,一位二十幾歲的護士走出了急診室。她是白人,長相討喜,穿一身粉紅護士服,給黯淡的醫院添了亮色。從她胸前掛的名簽上,本傑明得知她叫梅麗。

本傑明立即問:“她怎麼樣?”

“她脫離危險了,不過孩子沒保住……”

“天哪!”他叫了一聲,“這是我最擔心的……”

護士看了本傑明一眼,似乎在揣度他的話。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梅麗搖搖頭:“她的身體很虛弱,精神也不穩定,不想見任何人……”說罷急急地離開。

本傑明跌坐在長椅上,忍不住開始想象那個流失的小生命的形狀。罪孽感,像驟被潑灑的墨汁,在心紙上迅速漫延。

踢踏的腳步聲近了,他抬起頭,看到常笙和戴維。戴維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拿到法官的指令了!”

本傑明麵無表情:“太——遲——了!”

“什麼?”常笙叫起來,“孩子怎麼樣?”

“沒保住……”

常笙瞠目結舌。

戴維說:“即使孩子流掉了,你還是可以做親子鑒定。”

本傑明說,“是呀,免得你以後有疑問。”

常笙猶豫了片刻:“那好吧,既然這麼遠跑來了,花了這麼多律師費……”

戴維問本傑明:“早晨菡還挺正常的,你們是不是虐待她了?”

本傑明並不回答。

戴維把頭轉向了常笙:“他不回答就等於默認,你可以控告移民局的!”

“我可不想打這沒完沒了的官司,把賺的錢都送給你……”常笙沉下臉色。

戴維一時語噎。

這時,一群記者破門而入,立即打破了沉靜。他們膚色各異,年齡不同,但每人都舉著炮筒般的專業相機,一臉的激動。本傑明一眼便認出,跑在最前麵的,是在“小醜”快餐店遇到的那個彩發女子。

本傑明從未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鎂光燈下。各種各樣的問題陣雨般落下:

“桑提亞戈先生,你對菡流產的事件如何看待?”

“這是不是對人權的侵犯?”

“移民局為什麼執意要遣送她?”

“這件事會對中美關係有什麼影響?”

“菡真犯法了嗎?”

而那彩發女子的問題最尖銳:“如果菡是你的姐妹、妻子、情人,你也會這麼粗暴地對待她嗎?”

……

記者還沒有走,中國駐德治頓領事館的官員來了,接著是華人議員……本傑明陷入一個巨大漩渦,隨時都可能沉落。這時,他看到人群外有一個熟悉的男人身影:平頭、寬肩,是福康!男人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掉頭離開。本傑明竭力想擺脫眾人,去追趕福康,但是激動萬分的記者和官員們卻把他圍得更緊了。

第二天一早,本傑明接到查爾斯的電話。查爾斯令他趕回到太陽城移民局麵議菡的案件,留下佩蒂監視菡。手機在短短的幾分鍾內,似乎就變成了炭團,燙得他手心生煙。

他急忙踏上了歸途。

陽光依然明燦。得克薩斯的陽光總給人一種假象:今日和昨日沒有什麼不同。本傑明惴惴不安地走進了查爾斯的辦公室。查爾斯坐在一堆報紙中間,眉頭皺得緊緊的,像兩截被熏黑了的雪茄。他的獵槍,失寵的情人般,被丟在了牆角。本傑明的兩手立即冰涼起來。

查爾斯踢了踢腳邊的一摞報紙,譏諷地嚷道:“你看看,你成了名人啦!我要見你都要預約啦!”

本傑明慢慢地彎下腰,怯怯地拾起其中一張,頭版上登的便是自己在聖瑪麗醫院被記者“圍攻”的大幅照片。

“這裏還有,”查爾斯把桌子上、書架上的報紙都推到本傑明麵前,“英文的,西班牙語的,中文的,你現在是國際明星了!尤其這些中文報紙,整版整版地報道,誰認得這些鬼畫符般的文字?!”

本傑明跌坐在查爾斯對麵的椅子上,像等待陪審團朗讀判決書的囚犯。

“你看網上!”查爾斯把電腦屏幕猛地擰轉向本傑明,“你都上CNN了,還有CCTV,你知道CCTV嗎?中國中央電視台!在得州電視台的網站上,一天就有幾千人給你這個雜種留言!”

“雜種!”本傑明幾乎從椅子跳起來,他的偶像居然罵他“雜種”!

“我勸你有空讀一讀……”

“這些人,真是閑得慌……”本傑明嘟囔了一句。

“還有更閑的呢,網民對你進行人肉搜索,你在西鎮臥底的身份也暴露了,他們還打聽出來你老爸是個花花公子呢!……”

查爾斯像早把機關槍上足了子彈,完全沒有放棄射擊本傑明的意思:“你再到窗口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