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男歌手走上舞台:一位在鋼琴旁坐下來,一位準備敲鼓,一位開始調整電子琴,最後一位是主唱亞瑟。亞瑟五十幾歲,長發披肩,上身僅穿一件黑皮馬夾,露出手臂上黑龍圖案的刺青,挎一把電吉他。他們唱的是鄉村歌手漢克·威廉姆斯(HankWilliams)的《LostHighway(迷失的高速公路)》。
亞瑟且舞且彈且歌,完全投入到演出中,把歌曲演繹得淋漓盡致。亞瑟本人就是一塊孤獨的滾石,迷失在高速公路上,本傑明想。亞瑟的聲音比前一年喑啞,融入滄桑,反添了磁力。那變化是細微的,也許隻有他才感覺得到。
這時觀眾們都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和樂隊一起唱,把場內原本灼熱的氣氛燃到沸騰。
本傑明對菡說:“那個主唱,叫亞瑟,是我爸爸!”
“什麼?”
本傑明不得不提高聲音:“那個主唱是我爸爸!”
“天哪!”菡驚訝地叫道,“你一點兒都不像他!”
本傑明把頭發梳理得中規中矩,穿棕白兩色的小方格襯衣,樣式保守的米色卡其布褲子。
一曲終了,觀眾們歡呼起來,喊著“亞瑟!”“亞瑟!”“得克薩斯牛仔!”
滿頭大汗的亞瑟麵露笑容,從肩上摘下吉他,揮舞著向觀眾致意。突然,他雙腿一軟,撲倒在舞台上,把吉他摔到了幾英尺以外。全場觀眾幾乎同時發出一聲驚叫。本傑明反應得甚至比保安人員還迅速,撥開人群,衝上舞台,嚷道:“你,你怎麼啦?!”
亞瑟沉默,成了高速路旁躺臥的岩石。
“你醒醒!”本傑明的聲音顫抖,充滿恐懼,“Thepartyisnotoveryet…(派對還沒有結束……)”在過去二十幾年中,他從未這麼靠近過亞瑟,甚至嗅到了亞瑟頭發中的汗味兒。
過了十分鍾,急救車到了。本傑明和菡跳上救護車,陪亞瑟去了醫院。
兩個小時後,醫生宣布亞瑟因心肌梗塞,離開了人世。那一首《迷失的高速公路》,成了亞瑟的絕唱。
本傑明和菡一起回到集市。遊人早已散去,旋轉歸於靜止,喧嚷融入無聲。他在露天劇場的舞台上找到了亞瑟的吉他,弦弦皆斷。
“我爸爸總說,他會活得痛快,死得年輕,這被他說準了。”
本傑明告訴菡,在索尼婭和亞瑟離婚三年後,亞瑟曾回到家來,乞求索尼婭的原諒。索尼婭有些心軟,但本傑明阻止她收容這個浪子。像亞瑟這樣的人,永遠以自我為中心,不會為索尼婭,也不會為本傑明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成長的歲月裏,本傑明一再避免的,就是成為亞瑟,因此他選擇了警察這個對自律性要求極高的職業。享樂的一代有時造就刻板的下一代,這在亞瑟和本傑明身上得到證明。
“我當初是不是對他太冷酷?”本傑明問菡,“現在他走了,我再沒有機會了,”他伸出雙手握住了菡的雙肩,“你說,他會理解嗎?”仿佛菡成了亞瑟的代言人。
“我想,他會的。”
本傑明像負罪的人得到了豁免似的,如釋重負地把頭埋進了菡的肩胛裏,隨即他呼吸到了菡清爽的氣息,清爽如荷花在晚風中送香。他尋到了她的唇,那寬恕他、讓他忘憂的源頭。
那一夜,在露天劇場的舞台旁,菡這個來自遙遠中國的女子,把她圓潤的身體一寸寸地展示給了他,讓他終於開始理解她那複雜如畫的文字。身份和差異被忽略,背景和經曆被淡化,年輕的身體無聲地嘶喊,隻為共同的願望尋求綻放的理由。他把生命的雨幾次傾注進她的花蕊……
高速公路上的滾石似乎停滯,得克薩斯的天空從未如此恬靜。
4
在德治頓移民局,一位名叫諾曼的警官接待了本傑明和佩蒂。諾曼是白人,五十幾歲,一臉和氣,舉止動作與其說像警察,不如說更像社區義工。
諾曼說:“我最快能把菡送上後天去北京的班機,你們得先把她關到德治頓監獄。”
這時本傑明接到了線人的電話:福康出現在德治頓唐人街!他像被注射了興奮劑般,立即進入了備戰狀態。他讓佩蒂押送菡,自己去追蹤福康。他從諾曼那裏借了一身便服穿上,就上路了。抓到福康,不僅可以讓“88中餐館”案有個了結,還可能打聽到妻子詹妮弗的下落。
四年前,詹妮弗在太陽城一家食品公司當會計。有一天她到一家銀行去存錢,沒料到排在她前麵的男人轉過頭,像抓小雞般把她抓在手裏,用手槍對準了她的太陽穴……雖然搶劫犯在當天就被製服了,但詹妮弗的世界卻開始坍塌,似乎麵前的每一個人都會隨時轉過頭來,把自己變成人質。她患上輕度精神分裂症,情緒時起時落。在本傑明被派回西鎮臥底時,她已停止工作了一段時間,但依然不願到小城裏生活。本傑明幾乎是強迫地拉她搬到了西鎮。
詹妮弗偶然看到“88中餐館”招聘經理的廣告,便去應聘,本傑明沒料到她居然立即被雇用。
詹妮弗在“88中餐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矚目,所有的人都叫她“PrettyGirl(美女)”。她天生金發碧眼,讓那些容貌暗淡的女侍應生羨慕不已;她穿大紅的絲綢唐裝,尺寸卻小一號,且真空出場。廚房裏那些單身男人,在夢中都和她睡過,而且不止一次。顧客們第一次見到美國女人穿上唐裝,眼前總是一亮。她成了一道東西方共同欣賞的風景。老板福康更是不懈地用他僅有的幾十個英文詞恭維她,會一天說幾遍“Youaresexy!(你真性感!)”他的目光隻要有三十秒鍾的空閑,就一定粘在詹妮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