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辦了這麼多年墨西哥人的案子,不覺得單調枯燥嗎?”本傑明問。
“單調枯燥又怎麼樣?我不用傷腦筋!我懂他們的語言,知道怎麼對付他們,急了,我還可以踢他們兩腳!你的這個中國女囚犯,一副能被風吹跑的樣子,我一腳能把她的腰踢斷。”佩蒂一臉的不屑。
本傑明沉默了。也許佩蒂是對的,和中國人打交道的確傷腦筋,而菡的案子,傷的不止是腦筋,還有心髒。
幾天前,本傑明結束了在加州為期三個月的警察培訓。剛回到移民局,就被查爾斯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查爾斯有一間看得見風景的辦公室,牆上還掛著兩杆神氣十足的獵槍。據說那是查爾斯曾祖父的遺物,曾被用來保護查爾斯家族在南得州的富裕莊園。
本傑明奉查爾斯為偶像,曾多次想象自己十年後坐到他的位置上。查爾斯長年戴牛仔帽、穿牛仔靴,威風、直率,在太陽城移民局,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他可翻雲,也可覆雨。
查爾斯說:“西鎮又出了個中國人的案子,你去處理一下。正好你回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讓誰辦。”
“案犯叫什麼?”
“名叫菡,姓夏。”
本傑明一震:“她是幹什麼的?”
“開個什麼‘88美分店’。”
果然是他認識的夏菡!他突然恐懼了起來,似乎牆上的兩杆獵槍,同時把槍口黑幽幽地轉向自己。
查爾斯接著說:“有人接到一個告密電話,菡的綠卡申請已經作廢,她在美國非法滯留。”
“綠卡申請怎麼會作廢?”
“她丈夫替她申請的,不過後來他們離婚了,她隱瞞真相,險些就讓她蒙混過了關……”
“我們有他們離婚的證據嗎?”
“還沒有,所以我要你去找,去調查,也好立案……”
“那麼多偷渡移民都沒抓,偏抓這麼個有綠卡申請的……”本傑明低聲說。
“你什麼意思?”查爾斯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有人舉報,我就得處理!她是在西鎮被抓的,你該見過她的,怎麼讓她從你眼皮底下溜掉?”
“我不可能調查那裏的每一個中國人。”本傑明替自己辯解。
受查爾斯之命,本傑明前來提押菡到太陽城移民局問話。在過去的三個月中,他反複設想過與菡重逢的情景,但其中任何一種都不是發生在監獄中!設想,怎麼拚得過紅塵的力量?他似乎被驟然卷入一場意外的競技,對輸贏的結果一片茫然。如果菡承認自己從法律上已離婚,他就可以向查爾斯交差,或許還算立下一功,但他真想把菡交給移民法庭,看著她繼續坐牢,經曆一道道法律程序的折磨嗎?
這時體檢室的門被推開,菡出現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獄警。菡緩緩地走過來,遠遠地看到本傑明,陡然一震,像被電棍擊中了似的。本傑明感覺自己像一個魔術師,猝不及防的變臉使觀眾受了驚嚇。在西鎮時,他的公開身份是衛生局的檢查員,現在卻成了移民局的警察!菡快到本傑明和佩蒂麵前時,女獄警指令她停下腳步,她聽從了。
菡顯然剛出浴不久,頭發還濕漉漉的,膚色是受驚後的慘白,眼眶浮腫,像溺水後剛被拖上岸。神情依然落寞,又添一層囚犯式的沉鬱。她並不抬眼看本傑明,但睫毛卻分明顫動,隨時會被折斷似的。她上身純棉的白襯衣,倒平整,透露出一貫的文雅和隨意。下身的墨綠色棉布褲,是監獄發的,對她太寬肥了些。她右手上纏著一團白紗布,斑斑點點的血跡仍默默滲出。
“怎麼這麼晚?”佩蒂不滿地問。
“去看獄醫了。”女獄警回答。她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單薄,皮膚白得有些病態,倒像也在坐監牢似的,神情嚴肅得近乎滑稽。
“她的手是怎麼回事?”本傑明問。
“砸門砸的。”女獄警聳聳肩膀說,“她是一進宮,文化休克,和同牢房的囚犯鬧矛盾,整天神經兮兮、哭哭啼啼的,我一氣之下把她關進了單人間……”
“單人間?!”本傑明不由得驚叫起來。
“就是沒有窗戶的那種……每天隻能出來15分鍾洗個澡……”
本傑明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我知道什麼叫單人間。”
“她受不了,砸門想要出去……我才不理她,結果她把自己的手搞成這個倒黴樣子……”
“醫生怎麼說?沒骨折吧?”本傑明接著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不是她看醫生的原因,”女獄警輕描淡寫地說,“她懷孕了。”
本傑明一驚,心狂跳起來:“懷孕了?!誰的孩子?”他把探詢的目光轉向菡。
菡並沒有抬頭迎接他探尋的目光,隻畫中人般默立著。
“怎麼才發現?”佩蒂問。
戴眼鏡的獄警說:“起初她不知道,沒來那個,還以為因為坐牢受了驚嚇,直到上個星期開始嘔吐……今天早晨吐得更厲害了,就央求我去看醫生……”
“幾個月了?”佩蒂問。
“三個多月了。”仍是女獄警替菡回答,“醫生說她的身體狀況不太穩定,建議讓她今天休息,不要押到移民局問話了。”
“這我們可做不了主,”佩蒂翻翻眼白,“我們得問老板。”
按理說,菡的案子歸本傑明管,他該向查爾斯請示,但他突然怯懦了起來。“你打個電話給查爾斯,好嗎?”他對佩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