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走到拘留室旁去打電話。本傑明一時無語,就和菡相對僵立著。他意識到菡自從走出體檢室,還沒說過一句話。即使他拔出腰間的手槍,向天空扣動扳機,也穿不透菡的沉默。在監獄大廳裏的這一刻靜寂中,他似乎聽到了菡腹中胎兒的心跳。

過了幾分鍾,佩蒂回來了,搖搖頭:“老板發話了,按原計劃進行!”

“那好吧,”女獄警聳聳肩膀,“Sheisallyours!(她全歸你們了!)”

Sheisallyours!本傑明暗自品味這句話,菡歸了他嗎?哪一個獵物願意歸屬獵人?

菡無聲地把雙手遞給了佩蒂。佩蒂把咖啡杯丟進垃圾箱,利落地給菡戴上手銬,見本傑明仍站在原地發呆,說:“還愣著幹什麼?走呀!”

本傑明麻木地跟隨在佩蒂和菡的身後,走進了地下停車場。停車場裏燈光幽暗,使他一時無法適應。半小時前還熟門熟路的每一條通道,此刻竟變成了迷宮中的曲徑。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菡白色的背影。在她的身體中,一個小生命正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期望,熱切地生長著,偏偏在這致命的時候!

2

本傑明開動囚車,轉瞬就上了高速公路。天地驟然寬曠,他原本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陽光明燦燦地撲過來,似乎霎時驅散了監獄留在眼底的陰影。

他喜歡開車。自十六歲那年拿到駕照,便行不離車。當上警察之後,在外辦案,追蹤罪犯,更是長年在路上奔波。母親索尼婭叫他“公路之子”,他倒覺得“孤星之子”更準確些。得州州旗上隻有一顆星,所以得州有個酷酷的別名:LoneStarState(孤星州)。得州是美國唯一一個有權獨立的州,但他認為,獨立,不是得克薩斯人的向往,因為得克薩斯人比“紐約客”更代表美國精神,要承擔改變美國的責任,現任的美國總統,在得州土生土長的喬治·布什不就是典範嗎?

窗外,牧場連天,偶爾地,一兩幢白牆綠頂的房屋會閃過。此刻,看到這些房屋,菡會有什麼感想呢?本傑明揣測著。

囚車是廂式的,被一張鐵網隔成兩節,頭一節裏坐著提押者本傑明和佩蒂,後一節坐著在押者菡。

一張鐵網,分割出兩個世界,但菡呼出的溫熱氣息,似乎伸出無數隻細小的手臂,幾乎要擁抱住他的肩背了……

本傑明第一次見到菡,是在西鎮。

太陽城移民局抓走“88中餐館”的非法員工後,就勒令餐館關門了。本傑明原本申請結束臥底,但另一家大型中餐館即將開張,還有一家香港人的工廠也雇傭許多非法員工,查爾斯就讓他繼續留在西鎮。大半年過去,餐館的房子仍無人租用,而本傑明的母親索尼婭作為這處房產多年的代理人,一直希望能找到租戶。

那天索尼婭打電話給他,說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國女子和她預約見麵,要看一下原“88中餐館”。可惜到了約定的時間,她的高血壓病複發,頭暈目眩,隻好求本傑明替她出麵。

本傑明是索尼婭的獨子。索尼婭認識本傑明的父親亞瑟,是在一場持續三天的露天音樂會中。那是她生活中最high(興奮的)的三天。整日唱歌、跳舞、喝酒,晚上睡搭在公園裏的帳篷。本傑明是狂歡的紀念品。索尼婭和亞瑟奉子成婚,可亞瑟一直頑強地保持著瘋狂單身漢的風格:酗酒、吸毒、泡妞,帶回家的永遠隻有數目驚人的信用卡賬單……在本傑明九歲那年,索尼婭和亞瑟離了婚。在整個離婚的過程中,小本傑明是索尼婭堅決的支持者。亞瑟讓他蒙羞,而任何讓他蒙羞的人都應該從他的生活中消失,那時他已然認定了這個原則。索尼婭離婚後,有過兩段同居關係,一段維持了三年,一段延續了八年。當第二段同居關係結束後,她開始迷戀甜食,體重迅速翻了倍,健康每況愈下。本傑明常阻止她暴食甜點,但她把甜點藏在壁櫥裏、床底下,藏在所有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搞得整幢房子都彌漫著餿奶油的氣味。本傑明對她的憐惜一日比一日濃重,凡事隻要她開口求助,他從不會拒絕。

本傑明到了原“88中餐館”門口,看到一個窈窕的中國女子,正在餐館外的荒草間踱來踱去。她似乎並不思量這處房產的生意前途,隻是玩味這片荒涼。

女人把頭發在腦後梳著一個簡潔的馬尾,穿米色無領無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褲,雙手插在褲袋裏,神情靜寂平漠,竟和得克薩斯的荒野很相配。本傑明曾在德治頓的唐人街見過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畫,畫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淨,周正,似乎生活在一個遙遠時代的遙遠地方,卻有一雙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間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讓男人迷失其中。

女人看到他,就走出了荒草叢。

他說:“我希望你不是千裏迢迢來這兒拔草的。”

菡一笑,立即比油畫上的中國女子多了幾分親切和靈動,說:“我承認我腦子有點暈,但還沒暈到一塌糊塗的地步……”

兩人相視一笑。

“我叫菡。”她禮貌地伸出小手,和他分寸有致地握了握。

本傑明說:“我是索尼婭的兒子,本傑明,很抱歉,她身體不舒服,隻好失約了。”

“我希望你母親能盡快恢複身體。”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