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文
1
鐵門,被得克薩斯的陽光一天天剝蝕,最表麵的褐色油漆皸裂,尷尬地露出下麵一層斑駁的乳白,像一片被壓扁的樹皮。
太陽城監獄該給門刷新漆了,本傑明想,監禁近千名移民囚犯,每年從聯邦政府拿到三千萬美元撥款,刷油漆的錢還出得起吧?這副破敗的樣子真讓人depressing(鬱悶)!
在過去的十年裏,本傑明跨進這扇鐵門很多次,隨意得如同步入麥當勞快餐店。出示移民警察證,交送、提押、遣送囚犯,他對這套程序熟稔於心,甚至重複得機械。有些墨西哥非法移民幾進幾出美國,成了他的老熟人。他們不止一次對本傑明說,一百多年前,在美墨戰爭中,美國人打了勝仗,墨西哥把三分之一的土地劃給美國,包括今天的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科羅拉多、懷俄明、猶他、亞利桑那,還有新墨西哥。在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發現自己睡在了美國的土地上。那時邊境越過了墨西哥人,現在墨西哥人越過了邊境,這是曆史的遊戲。曆史,對於本傑明,像老祖母遺留下來的寬肥睡袍,能有多少美感呢?而日複一日,把偷渡的墨西哥人群羊一般地趕出美國,他們又群羊一般肆無忌憚地湧回來,本傑明打的似乎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
“戰役的意義是戰役,就像人生的意義是人生。”這話是他的頂頭上司查爾斯說的。
監獄的門,對於囚犯,意味著監禁,而本傑明擁有自由,因此每次跨入,總優越感十足地把腰板挺得筆直。這一天他卻有些萎縮。製服把身體裹得越來越緊,脊背上已密密地排滿了汗,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
早晨在家門口,他發動了汽車,又躊躇起來,隨後熄了火,回到房間裏換上了這套簇新的叢林綠製服。他從鏡中端詳自己,竟捕捉到了神情中青澀的局促,中學生初次約會女孩式的局促。他有些惱,想立即脫下新製服,但最終手軟,因為確認自己看上去比平素英俊了幾分。
他即將提押的囚犯,不是彪悍吵嚷的墨西哥非法移民,而是一位名叫菡的中國女子。
菡告訴過他,“菡”是waterlily(荷花)的意思,那越是開在汙水裏越美麗的花兒。
去年夏天,有一次本傑明和母親索尼婭,還有菡共進晚餐。菡在一張餐巾紙上,用圓珠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菡有一雙可人的小手。她一筆一畫地,竟畫出了一朵花,讓他直看得頭暈。寫“菡”字顯然比拚寫waterlily困難得多。中國人怎麼發明出這麼複雜的文字?豈止文字,中國人的很多東西都是難解的謎。
“那中間的四點,是什麼?”他好奇地問。
“花苞,雨滴,露水,眼淚……你想象成什麼就是什麼。”菡說。
那四點兒究竟是什麼呢?本傑明仍在琢磨。他一向承認自己的想象力不夠豐富,但對做他這行的,想象力就像聖誕禮物的包裝紙,精美,但在禮物被拆開後,就會被立即丟棄。
他終於推開了沉重的鐵門,走進了監獄。監獄大廳的設置有些像話劇舞台:收審台在正麵,左側麵是拘留室,右側麵是體檢室,體檢室旁有一架古董般的電梯,中間的一片空地專供演員活動。一身簇新的他,似乎成了今日的主演。他用目光搜索拘留室的鐵籠,敏銳得像獵人搜索獵物。按慣例,早在一小時前,獄警就該把候審囚犯帶出牢房,放到鐵籠裏,但那裏空蕩蕩的,仿佛所有的囚犯都在一夜之間越獄潛逃。
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本傑明的搭檔佩蒂半倚著收審台站著,正和兩個無所事事的獄警聊天。佩蒂左手攥著一副鋥亮的手銬,右手捧著特大號的星巴克咖啡紙杯。佩蒂是墨西哥裔,健壯得像得克薩斯草原上的母牛,皮膚油亮,讓人聯想到剛出爐的巧克力。佩蒂衝他咣當當地搖了搖手中的鐐銬。
“嗨,‘藍眼睛的本傑明’,你把自己搞得像個製服模特,要去約會嗎?”佩蒂嬉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本傑明的父親是白人,母親是墨西哥裔,他天生一雙藍眼睛。他的同事大多是黑眼睛或棕眼睛,所以半妒半羨地送他綽號“藍眼睛的本傑明”。
“別拿我開心了。”本傑明有些窘。
半年前,本傑明的搭檔克裏因不堪工作壓力,得了精神憂鬱症,含淚離職。查爾斯讓佩蒂替補。查爾斯認為“藍眼睛的本傑明”腦子算聰明,可有時優柔寡斷,和個性果斷的佩蒂搭檔再合適不過。佩蒂在太陽城移民局算是老資格,但年過四十還是初級警察。她的丈夫凶蠻,有時甚至打得她鼻青臉腫,讓她在同事間很失麵子,按查爾斯的說法,“佩蒂辦事利落,但畢竟是個女人,再強的女人也強不過男人”。
“這個叫‘菡’的囚犯怎麼還沒下樓?”本傑明問,特地把重音放到“囚犯”上。
“說是身體不太舒服,天知道,她玩什麼把戲?”佩蒂聳了聳肩膀,呷了一大口咖啡,“我永遠搞不懂這些中國人!二十年前,這裏幾乎沒有中國人,現在突然間冒出一堆來!都是你,害得我也要辦他們的案子!”
兩年前,本傑明在西鎮臥底,破獲了“88中餐館”偷渡案。西鎮離太陽城大約一百英裏,那裏的移民案件都歸太陽城移民局管理。克裏出麵,逮捕了“88中餐館”的十二名非法移民。雖然一時疏忽讓餐館的老板、首犯福康逃脫,使本傑明屢次捶胸頓足,但兩人還是得到了查爾斯的賞識。在辦案期間,本傑明讀了一本《中國當代史》,學了三句半中文,此後查爾斯總把中國人的案子派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