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的底牌(1)(1 / 3)

弋舟

日子還是過下去,是啊——不過一個傻子卻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許到世界末日也不會再碰頭。

——馮尼古特《囚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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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兆福和曲兆祿一同來找我,這可是讓我意想不到。他們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將,橫在店門前,恰好塞滿了門框。我的小店立刻變黑了,猶如一團烏雲,遮住了本來明媚的陽光。尤其當我看到他們的眼睛裏都飄著一縷似有似無的白翳,心頭更是一驚。他們這是要幹嗎?

我確實被他們的到來嚇住了。我們雖然是一奶同胞,但可恥的生活早已泯滅了我們之間的親情。他們倒是經常光顧我的小店,但都是獨來獨往,今天來個胖的曲兆福,明天來個瘦的曲兆祿,伸出胖的或瘦的巴掌:給錢!沒錢?那完蛋了,他們會搶我的貨物,一塊移動硬盤,一隻MP3,最不濟,也要搞走我幾個鍵盤。瘦的曲兆祿真狠,有一次搶了我的移動硬盤,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轉賣起來。賣多少錢?二百!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那個數目。我哪能眼睜睜看他把一塊簇新的移動硬盤就這麼給賤賣了,隻能上前和他討價還價:二百?還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賣我吧!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撿了個便宜。胖的曲兆福稍微溫和一些,他是搶了就走,從不繼續為難我。但是他的力量驚人,有一次衝進櫃台,撞倒了我的店員小鴿,令小鴿的盆骨骨折。為此,我不但負擔了小鴿的醫療費,而且從此也負擔起了小鴿,小鴿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員。

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對他們抱有溫情,是我實在不願招惹他們。我也企圖抗爭過:再鬧!再鬧喊警察了!而那時小鴿也已經舉起了手機,110,多便捷的號碼,我想搶下來都來不及。警察隨叫隨到,誰?誰搶劫?可我卻直擺手,對不起,對不起,誤會了。怎麼誤會了?顯然,我們是親兄弟,這是家務事,我的店員,喏,就是這個小鴿,誤會了。我為什麼敢於糊弄人民警察?是因為我看到了我兩個哥哥眼裏萌生出似有似無的白翳。這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萌生出殺機。可我寧願他們萌生出的是殺機,也不敢正視他們眼裏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當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飄上他們的眼珠,就預示著他們即將打出一手致命的底牌,預示著他們即將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態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吃土!我懼怕這張底牌被他們亮出來,這張底牌不是大貓二貓,不是紅桃A或者梅花K,它是我難以啟齒的家族史,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鴿麵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新生活,新生活裏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將必定萬劫不複,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雙飄著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鴿對此不能理解,經過無數次卑鄙的誘導,我才將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麵的歧路。我讓她將我的妥協歸根結底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這句話就成為了小鴿的口頭禪。她愛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她恨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我們恩愛的時候,她充滿深情地說;我們打架的時候,她無限輕蔑地說。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祿眼裏飄著白翳,高揚著底牌,共同駕著烏雲而來,我不知道我的“善良”還有沒有餘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櫃台下麵縮。櫃台下麵是小鴿的兩條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長了我埋頭鑽進去的渴望。但小鴿的腿適時並攏,像一扇門,黯然關閉。我聽到啪噠啪噠的拖鞋響。透過幾台數碼相機,再透過櫃台的玻璃,我看到他們來到了我的眼前。一瞬間,我有了絕望之感,並且無比空虛。

你起來!他們喝。我聽出來了,這是曲兆福的聲音。

我當然不想起來。我甚至決定不惜代價,迅速打發掉他們。我的手都伸進櫃台裏了,抓住了兩台數碼相機。小鴿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圖,她真敏銳啊!我聽見,她似乎驚叫了一聲,然後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控製著我的企圖。我企圖什麼呢?用這兩台數碼相機做板磚,劈頭蓋臉地痛擊敵人?當然不是這樣的!同樣是損失兩台數碼相機,我當然選擇把它們奉獻出去。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聽到小鴿肚子裏幽暗的歎息。我們的手伸在櫃台裏,艱難地較量著:給!不給!還是給了吧!——你、太、善、良、了!

這是沉默的一刻,也是死亡和爆發概率各半的一刻。

曲兆祿不耐煩了,一拍櫃台說,搞什麼搞!我們找你說正事。

正事?他們哪次來搞過正事?他們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搶!我感到我恨他們。我的手在下麵做著努力,目光冰冷地凝視著他們。突然,我覺得有一團東西飄進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塊毛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