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主任就是早該退休的辦公室主任。劉暢一直把高主任的位置盯著的。在學校,辦公室主任可以說是閑職,在百節子弟學校尤其是,辦公室就一個人,主任領導他自己,幹的工作,就是收文件,然後將文件登記在冊。別的學校,辦公室還幫校長寫寫發言稿,可百節的張校長從不要人為他寫發言稿。他認為,領導坐在台上,念著手下為你寫的發言稿,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好像你還受著某個手下的領導似的。但不管怎麼說,辦公室主任畢竟是中層幹部,隻要把級別撈上去了,椅子是可以換的,今天是辦公室主任,明天就可能是政教主任或者教務主任,有了這根藤蔓,就可以攀爬到副校長、校長的位置上去。富有政治經驗的劉暢,深諳其中的道理,並為此做著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緊鑼密鼓的努力。比如,他知道張校長的字寫得好,雖沒見他在辦公室寫過,肯定在家裏經常寫,熱愛書法的人,對筆墨紙硯都非常珍視,且有一種占有欲。劉暢去市裏的時候,就給張校長買幾遝上好的宣紙,買兩瓶“一得閣”墨汁,有一次還給他買了一碇壽山石,用於刻章;給書家送這些東西,幾乎就算不上行賄;關鍵的,張校長給他錢,劉暢都是收了的。但張校長是個性情中人,他不會忘記劉暢帶給他的快樂。推薦中層幹部的時候,隻要張校長提了名,一般情況下,礦上都會批;不就是一個子弟校的中層幹部麼,又不關涉礦上的生產、營銷和安全。劉暢滿有把握,隻等著高主任退。他隻是奇怪為什麼高主任遲遲不退,讓他耐著性子等。
現在他不等了,在平房裏藏龍臥虎了。一個女流,竟比他的政治經驗還豐富,而且找到了那麼強硬的後台,劉暢自知沒有戲唱。他對通行的、在他看來也是非常正確的社會法則,是極其崇拜的。因此,哪怕他自己在這種法則下敗得一塌糊塗,也毫無怨言。
既然沒戲唱,那就結婚吧。
平房裏,劉暢不是第一個戀愛的人,但他第一個結婚。
緊跟著,是姚中慶。
姚中慶是那種想法不夠堅定的人,他也希望在學校混個一官半職,為什麼要混個一官半職呢?是因為社會認可,還加上張校長以前欣賞他,也就是說,很大程度上,那是別人的想法,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從骨子裏,隻希望過小日子。張校長欣賞他的時候,他覺得前途光明,過得很軒昂,那次跳舞,他挨了陽青的耳光,張校長隨即說了那句“婆娘都管不住,還指望他管啥呢!”讓他覺得,其實本沒有前途,所謂前途,都是虛構出來的,因而也就不再那麼軒昂,也不再期待什麼了。
他畢竟比我們來得早,更了解張校長的脾氣。家長製作風很重的張校長,批評起人來,可以不留情麵,但給人蓋棺論定的話,卻不是輕易出口的;一旦出口,就不隻是嘴上說說。以前,張校長著力培養姚中慶,在某些無關大局的事情上,給一些責任讓他擔,自從姚中慶挨了女朋友的耳光,張校長就不再那麼做了。姚中慶深知,自己在張校長心裏,已經失了色彩,丟了分量,再氣宇軒昂地過日子,仿佛也就沒有了依據。為此,他並不沮喪,相反,他像卸下了一個本不該由他承受的負擔,變得踏實了。他早就想結婚,理由是過了法定年齡的男女就可以結婚,那是在法律許可範圍之內的社會習俗。陽青更想結婚,隻有結了婚,她才能名正言順又徹徹底底地占有姚中慶。隻是百節這地方,雖然半個世紀前就成為礦區,卻還深深地打著農耕時代的烙印,自然也保留了一些農耕時代的老規矩。比如家裏若有兩個以上的女兒,姐姐沒結婚,妹妹也就隻能等;當然,如果姐姐自己要求獨身,或者因為各種原因就是找不到男朋友,妹妹是可以僭越的。可惜陽家不是這種情況,姚中慶和陽青,因此也就隻能讓陽霞和劉暢走在前頭。
劉暢和姚中慶結婚後,別的人也陸陸續續地結了,其時間跨度,還不滿三個月。
張校長開玩笑,說這些家夥——專指男教師——就像報曉的雄雞,劉暢叫了,別的雞也跟著叫。
張校長還問我:呂小虎,你怎麼不叫呢?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叫呢?
當時,盛東民也在場,但他沒問盛東民。
最近一些日子,盛東民沒大去“紅光滿麵”了,變得“正常”了。對此有幾種解釋,一說是朱氏的丈夫放話,要是盛東民再敢去“騷擾”,就用鋼釺把盛東民捅死,盛東民害怕了;另一說是朱氏要還俗了,既然這樣,盛東民再往那裏跑,確實就很不妥當。具體哪一說是真實的,我們並不知曉,盛東民在我們麵前,越來越少言寡語。但我們知道他父親來過,他父親頭上纏著青帕,一看即知是川東北山裏的農民;山裏風大,農人常鬧頭痛病。我們曾懷疑盛東民小時候缺少父愛,但看上去並不如此,他帶著父親在礦區裏轉悠,然後又去了周圍的田野,一路上小聲說話,關係相當融洽。我們這些老師,不論男女,他父親一律稱先生。聽說他費心勞神地到百節來,就是要勸說兒子好好地把先生當下去,不要想東想西——他以為兒子要出家呢!在那麼偏遠的地界,他也聽到了有關兒子的傳聞;是另一種傳聞,說盛東民信奉了佛教,在屋子裏供了菩薩,敬了香蠟,不教書,隻念經。他好不容易才把兒子培養出來,既需要他給家裏帶去榮光,也需要他傳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