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們的底牌(1)(2 / 3)

曲兆福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慌,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誰?哦,她是我們的妹妹。我的手立刻鬆懈了,眼前的白霧也旋即消散。他們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麼事呢?我都幾乎要忘記自己的這個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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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曲兆禧最後一次見麵是三個月前。我們家的老房子要拆遷,她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一趟。說實話,對於自己的那個家,我是沒什麼感情的,我的父母還健在的時候,我就已經盡量避免回去了。我懼怕那些鄰居的目光,他們對我們家知根知底,而我們家的根底是一筆巨大的爛賬,連曲兆福和曲兆祿都避免去翻,更何況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複當年,這裏曾經是一所小學的校園,如今校園早已搬遷,左鄰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現在夾在高聳的樓宇之間,十足一副苟延殘喘的模樣。我暗自鬆了口氣,趾高氣揚地出現在曲兆禧麵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樣卻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覺得,我並不是出現在了我妹妹的麵前,我是出現在了我母親的麵前。這當然不可能,我母親已死去多年。但是麵前的曲兆禧宛如母親在世。她的臉盤有一個籃球那麼大,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更為關鍵的是,她胸前那對曾經惹是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飛了。那曾經是一對多麼激烈的乳房啊,掛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們去了哪裏?我不禁一陣心酸,這讓我意識到,畢竟,眼前這個比例失調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測出在曲兆禧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乳腺癌,除了乳腺癌,還會是什麼呢?乳房又不是氣球,一根針就能報廢掉,隻有乳腺癌,才能徹底根除掉它們。這個知識我很早就掌握了,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當年,乳腺癌光臨了我的母親,她隻能割掉它們,據說是貼著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後,我母親的臉盤就有一個籃球那麼大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預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遺傳,這是遺傳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這一點,然後諸如血緣、宿命這樣的觀念充斥了我的腦袋。我不免悲觀,本來不錯的狀態也消極起來。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發生了什麼。生活宛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著我們的親情;生活又宛如皮筋,用乳腺癌這樣的東西柔韌地將我們聯係在一起。對於曲兆禧,我同情起來,並且有些慚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經快要忘記她了,如果不是她打電話,我根本想不起她。我從腸子裏決定和我的家告別,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家夥時不時地來騷擾我,這個家也的確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經開始和小鴿商量著要買一台車了。我對小鴿幾乎百依百順,與此同時,我的妹妹卻迎接了乳腺癌,而我卻置若罔聞,仿佛毫不相幹,這樣就形成了比較和落差。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麵對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檢討的願望。

在這種願望的驅使下,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遷了,這預示著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淒怨地請求我,放棄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來,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對傲然的乳房,還有比這更理直氣壯的嗎?何況,她還離了婚(沒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經地義地就沒有了婚姻,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帶著個上初中的兒子,不照顧她,簡直說不過去。我心頭一熱,立刻表態說,沒問題,哥答應你,都給你!旋即,我耳邊就回響起了小鴿的歎息:你太善良了……與其說被自己感動了,毋寧說我立刻就產生了一絲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當年疏於管理,家家都是由著自己的需求擴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學教語文的父親,雖然弱不禁風,但也是發了狠,努力營造了一個大宅子,連廚房帶雜物間,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這樣的規模,又身處鬧市,該值多少錢?盡管我如今已煥然一新,但並沒有富裕到張狂的地步,我自己現在就沒房子,之所以想先買台車,也是因為房子實在太貴。

可是話已出口,想收回來就不容易了。我試探著問曲兆禧,這事你和他們商量過沒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個時候,我搬出這兩個瘟神,就仿佛打出了一張凶狠的牌,這的確是有些陰暗。

曲兆禧搖著籃球一樣的頭,憤然說,關他們什麼事!爸媽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們趕出去了!何況,這麼多年,是我守在這個破家的,你以為守在這兒舒服嗎?哪樣不要我操心?房頂漏了!鬧白蟻了!電線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鄰居圖謀侵占了,要吵架,要鬧!我的病就是這樣折騰出來的!

我覺得曲兆禧說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說給我聽的,既然這樣,似乎我也不該染指這裏麵的利益。她還使出了殺手鐧——她的病,她以一對乳房為代價,獲得了毋庸置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