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謝明燕已經離開了百節。她收到一封電報,說她父親去世了,請假回了家。可這一去,整整一個半月也不見回轉。幫她代課的人不堪重負,去找張校長想辦法,張校長急得雙腳跳,卻無法跟謝明燕取得聯係。那年月,許多家庭都還沒有電話的,有手機的更是鳳毛麟角。張校長想,付昕跟謝明燕關係好,說不定知道些底細,於是來問付昕。付昕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決定不再隱瞞,對張校長說:謝明燕不回來了。謝明燕的父親七年前就已去世,當時她還在念高中,她這次請假,去了南方,先去汕頭,後去珠海,最終落腳到了東莞。剛落腳,就給付昕寫了封信來,叫付昕也去。丟掉公職可不是鬧著玩兒,謝明燕的家在縣城,付昕的家在農村,謝明燕敢,付昕不敢。謝明燕在信裏還夾了幾張自己新拍的照片,看上去膚色黑了些,卻苗條起來了,人顯得特別精幹,仿佛有一方廣闊的天地,等著她去占領。付昕把照片也給張校長看了,張校長稱讚了幾句,眼神很悲傷。念過大學的,到底不同,張校長這樣說。付昕知道張校長沒念過大學,於是說:李亞老師的女兒沒念過大學,還不是敢出去闖蕩啊。張校長沒接付昕的腔,低聲自語:這女子,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我真有那麼討人嫌嗎?付昕又安慰了張校長好一陣。
謝明燕的離去,使百節子弟學校人心搖蕩,但很快就平靜了。畢竟,當年的背景下,敢想的多,敢幹的少。每個人都在掂量自己:像謝明燕那樣,我敢嗎?回答是不敢。
既然不敢,就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吧。
現在,洪金輝和冉強都找到女朋友了。洪金輝的女朋友是食堂的工人,冉強的那位在服務公司上班。以前,這兩位女子都挨個地給我們介紹過,當時沒一個人往眼裏放的……
那麼,我對付昕說,就當我什麼話也沒對你講吧。
她說好,你就當跟我開了個玩笑,我也把你的話當玩笑來聽。總之,我們兩人誰也不必尷尬,更不能記仇。我們本來就沒有仇。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那就做朋友吧。我把手伸出去。
這麼急?她偏過頭,笑著問,但還是把手伸了過來。
我們握了一下。
隨後,不約而同地,兩人站起來。
蒼山如海。鳥在殘陽的餘暉裏穿行,最後消失在或遠或近的林梢。
下山的時候,付昕走前麵,我走後麵。看著她小小的身子,我心想,這個人,在上山的路上,我以為會跟她建立起某種特殊的聯係,但那種特殊的聯係並沒能建立,我們又是兩個人,兩個自由的人。為此,我步履有些沉重,然而心裏卻很輕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鬆。
平房裏,至今還沒一個人結婚,但儼然有了若幹個家庭,除早餐外,大多是一家一家地自己弄飯吃,中午和傍晚,響起一陣陣鍋碗瓢盆聲。到了夜裏,卻異乎尋常地安靜。對此,張校長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我們年輕時候像你們這樣,不僅要開除公職,連人也做不了。他指的當然不是同鍋吃飯,而是晚上的“安靜”。這說明他早就知道手下未婚同居的事實,但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關乎品德,也不關乎師德。他隻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提醒男人們:跟人家同了床,就要負責任,礦上的女子都是有血性的,你不仁,她就不義,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什麼事情”,自然包括去領導麵前大吵大鬧,甚至也包括殺人放火。姚中慶被陽青折磨得那麼狠,卻隻能說好聽的話哄她,究竟是服那包藥,還是被張校長的提醒嚇住了?真說不清。
同鍋吃飯是正常的,同居也是正常的;不同鍋吃飯,也不同居,就不正常了。
楊貴華和李冬梅,就屬不正常之列。
他們從來就沒有自己做過飯,都是楊貴華去食堂買。可有天中午,我去食堂,出門走到走廊中段的時候,楊貴華在後麵喊我。我回過頭,見他拿著碗,跟了上來。跟上來就跟上來吧,我現在不那麼懼怕楊貴華身上那種堅硬的東西了。這歸功於付昕,那天在臥牛山上,她問我那兩句話——“一個人真有那麼難熬嗎?就不會做點別的事嗎?”——幫我問出了一條路。我現在開始做“別的事”了,跟李冬梅一樣,學英語,隻是不像她那樣開著門學。我發現,所有的懼怕都源於自己的無和別人的有,不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一旦自己有了,就不再懼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