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上生活(4)(1 / 3)

初中部和小學部,相隔很近,一座弧形天橋,將二者連成一體。之所以選在這裏集合而不到球場上去,是因為天橋敞陽,夜裏,明亮的路燈把橋身照耀得如同白晝。到場的並不多,除張校長外,基本上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張校長說自己編自己學,可由誰來編,又由誰來教?我們誰也沒想到,張校長竟是跳舞的高手!他那麼矮,滿身的贅肉,可錄音機裏的音樂一起,那滿身贅肉就像長在他身上的羽毛,讓他騰挪,飛翔,空靈而且生動。“文革”時期,百節煤礦跳“忠字舞”,就是由張校長把大家教會的,那時候他二十出頭,隻是生服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跳那幹係重大的舞蹈,他並沒專門跟人學過,隻是去外地看別人跳過幾場,就把舞步全都記住了。除了“忠字舞”,他還自編自創了《永遠跟黨走》、《永不落的紅太陽》等一係列“永”字頭舞蹈,小小一個百節礦,文藝演出不僅在礦務局拿獎,還在全市拿獎。現在他教我們跳,自然還是當年的那些老套路,“忠字舞”是不跳了,其他的,比如《北京的金山上》、《頌歌獻給毛主席》,都跳得十分紮勁。幾十年不跳的舞,張校長竟沒有忘記,一招一式的,根本不需要想,音樂自會讓它們從他的肢體生長出來,就像春風吹綠樹枝。他是在回憶自己人生的春天,特別的忘情。

我們這群人,因為新奇和好玩,差不多也跟他一樣忘情。

學得最快的是姚中慶。他長得帥,估計念書的時候沒少進舞廳。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某個周末張校長有事,姚中慶就充當我們的老師。張校長是很喜歡姚中慶的,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培養他。

本以為這種文娛生活會持續下去,卻被一記耳光扇掉了。

挨耳光的就是姚中慶。誰敢打他呢?當然隻有他女朋友,陽青。

在一些不諳世事的小青年眼裏,女人之間的重要差別自然是長相,然而,略閱人世,就會明白,女人之間的重要差別其實不是長相,而是性格和教養。陽青跟她姐姐比,性格和教養上就天懸地隔。陽霞很獨立,陽青的骨頭卻是長在姚中慶身上的,需要靠,所謂小鳥依人。這也是讓姚中慶驕傲的地方——他把陽青對他的靠當成對他的愛。兩人好的時候,陽青也確實愛他,愛得發黏,發膩,愛得在姚中慶的世界裏,隻能有她,而不能有別的。她一開始就反對姚中慶跳舞。又不是跳交誼舞,更不是貼麵舞,怕什麼呢?她不怕什麼,就隻是需要姚中慶陪。她是一根藤蔓,天生要有一棵樹纏的。每個周末的晚上,音樂剛起,她就到天橋的一頭站著,不說話,也不笑,不管遇到在我們看來是多麼滑稽的場麵,也沒見她笑過。事實上,她就沒大往我們這邊瞧。她冷淡著臉,望著別處,偶爾才把細細的脖子扭過來。那時候,我們往往笑得前仰後合,而她呢,隻看一下,就把頭別過去了。這似乎顯得我們很傻。趁這空當,姚中慶跑步到她身邊,搶時間跟她說幾句話,她不回應,隻把眼睛一翻,下巴一揚,望著寶石藍的天空。這明顯是不高興了。

張校長也不高興,他知道陽青到這裏來,是等姚中慶的,至少要練兩個小時,你何必站在這裏幹等?這分明是在給姚中慶施加壓力,讓他跳得越來越不盡心。張校長曾經邀請過陽青,讓她一起跳,她隻哼了一聲,像不屑於與這群人為伍。既然願意等,你就等吧,張校長不再理會她了。可這卻苦了姚中慶,他向陽青身邊跑的時候日漸增多,張校長轉過頭咳聲嗽,他也要跑過去說上兩句。

這天,姚中慶低三下四的,說了好幾句,也不見過來。張校長實在看不下去,說,姚中慶,你回去算了。姚中慶不願在眾人麵前輸了誌氣,笑著大聲回答:誰說回去?再跳一個鍾頭!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他挨耳光了。

我們的那份吃驚,難以言說。同時也明白了,姚中慶臉上為什麼總有或明或暗被抓撓出來的傷痕。

張校長把錄音機一關,怒氣衝衝:婆娘都管不住,還指望他管啥呢!

姚中慶挨的那一耳光,就像一出戲的結束鼓,終止了我們的文娛生活。很可能,也終止了姚中慶奔往仕途的前程。

那天回屋後,劉暢洗了把臉,就到我房間來了,緊接著,冉強、洪金輝他們也來了。

大家都議論姚中慶跟陽青,唯劉暢一言不發,隻是聽。

我承認,我很佩服劉暢。那次,洪金輝把姚中慶的話轉告給他,他氣得臉上的疙瘩一抖一抖的,都以為他要跟姚中慶吵一架,甚至要跟陽霞解除關係,可過後悄無聲息,陽霞還是他的女朋友,他和姚中慶之間,雖不火熱,可表麵的關係維持得滴水不漏。跳舞的過程中,陽青站在那邊,不僅張校長心裏有氣,我們也比較厭惡,有時還說兩句怪話,把陽青跟陽霞比較,說都是一個媽生的,人家陽霞為什麼就不來找劉暢的麻煩?對此,劉暢從不應承,連表情也沒有變化。

今天照樣是這樣,他聽了一會兒,說我身上癢,去洗個澡,就起身離開了。

幾個人都有洗澡的想法。學校沒有澡堂,平房裏的人,都各自準備了一隻塑料桶,小洗,塑料桶就能解決,大洗就不行了,得去礦上。礦上的澡堂跟食堂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的,而且,澡堂對礦上的所有職工都免費。這天,我、洪金輝、冉強、劉暢四人,結伴去礦上澡堂時,大概是晚上九點過,穿過黑燈瞎火的燈光球場後,要經過幾幢家屬區,其中一幢,是住礦領導的,那幢樓從外觀上就跟別的樓房有區別:它有陽台,別的樓房沒有。我們正要過去,突然看見楊貴華從有陽台的樓房裏出來了,劉暢輕叫一聲:藏起來!旁邊是幾棵粗大的槐樹,往槐樹背後一撇,就躲得嚴嚴實實。這是為了免除楊貴華的尷尬。這個時間段往那樓房裏跑,幹嗎去了,再沒有政治經驗,也能猜出個大概。最近,學校辦公室主任要退休,還聽說張校長要調走——礦務局正在市區裏建一所中學,叫通礦一中,以高中為主,將集全局學生、教師和領導幹部之精華,衝擊高考升學率和重點大學上線率,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通礦一中辦成名校,與市裏另外兩所名牌高中抗衡,改變局裏長期以來貼錢辦校的曆史。聽說張校長要調去當副校長,至少是教務主任。當然,那所位於市區北郊的學校,才把地基平出來,張校長要去,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而辦公室主任退休,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楊貴華定是為那把椅子給自己鋪路去了。校領導是礦裏直接任命的,像辦公室主任這樣的中層幹部,由校領導提名,最後還得礦上批,當然礦上也可以直接壓給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