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樂門那一晚之後,齊天紀倒是說話算話,很積極的籌備著開機。就連導演都找了上海灘頗有些名氣的歐陽夜,這讓佳人倒有些意外了。原以為他也就是應付一下罷了。
佳人與歐陽夜的第一次碰麵,情形很是尷尬。歐陽大導演寬敞的洋房內,齊天紀陪她坐在沙發上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這位大導演才頂著一頭雞窩樣的亂發從樓上打折哈欠走下來。接著齊天紀因為要開會先行離去,沈佳人就突然發現自己的存在變成了空氣,對麵坐著的歐陽夜抽著煙鬥,一會兒吩咐下人上咖啡,一會兒又要法式麵包。對於佳人的話完全是充耳不聞,對於她的人也是視而不見。
自說自話的講了二十分鍾的劇本梗概,隻見對麵的男人開始剔牙還拿起了茶幾上的《申報》徑自看了起來。佳人實在堅持不下去,識相的閉上了嘴。看來這個導演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被齊天紀硬逼著接了這部戲吧。雖然佳人也知道有才華的人大都有些小怪癖,不過這樣也太不尊重人了!佳人強忍住心頭竄起的火苗,在火勢還控製的住的時候咬牙切齒的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起身告辭了。
再讓她多呆幾分鍾,指不定她會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來。算了,還是讓楚書岩那個書呆直接和他去談吧。佳人本想先見見歐陽夜幫楚書岩打個前哨,讓他來的時候心裏踏實些,不想卻是如此狼狽。。
氣鼓鼓的趕到楚書岩家,告訴了他歐陽夜家的地址。楚書岩躍躍欲試的樣子,讓沈佳人心裏更加擔心。讓他去試試吧,但願他能入了歐陽大導演的法眼。想起那個目中無人的大導演,佳人臉色都青了幾分。從楚家出來,把那個討厭導演的影子從腦海中趕走,她匆匆的趕往她今天的最後一站——《晶報》報館。
時間過得飛快,這一日已經是她和總編輯吳徽罕約好的日子了。她打起精神走進了霞飛路這幢二層小樓。一個小時之後,她走出報館的時候,吳總編親自把她送到了門口。總體來說,一切都很順利。吳大編輯對她提供的電影《浦江謠》火熱拍攝中的消息甚是感興趣,對於她提供的“婚禮內幕”更是滿意的幾乎要流下哈喇子了。明天,這場鬧劇終於要以一種鬧劇的形式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了。
忙完了該忙的事,佳人漫無目的的走在馬路上。冬天快要來了,裹緊了肩上的開司米披肩,卻依然有絲絲的寒意透進來,讓她覺得通體都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錦盛茶行附近。
還是那塊招牌,但上麵已經不知被粘上了什麼,字跡被弄得汙濁不堪。茶行的正門緊閉著,隻有側麵開了一道窄窄的小門,看上去一副衰敗零落的樣子。這都是她害的,是因為她說了謊。幾天之內,隨著報章雜誌大為譴責,許多主顧也找上門來。儼然一副牆倒眾人推的景象。
一夕之間,多年信譽毀於一旦,讓本就苦苦支撐的錦盛茶行頗有幾分大廈將傾之勢。好在奇跡老板齊天紀在這時候雪中送炭,高價收購了錦盛旗下剛剛砸了程家招牌的“花樣人生”。這下齊天紀成了程遠光感恩戴德的大恩人,沈佳人卻是被程家父子二人在背後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
佳人隔著街站了好一會兒,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才緩步離開。
程家大宅。寒蕪苑。
處理完了程淵和父親的喪事,程瀾讓程澈先回了學校。畢竟學期已過了一多半,加上程澈前段時間又請了近半個月的假,學業落下了不少。怎麼說明年夏天就要高中畢業,考大學了。不能讓家裏的事耽誤了他的前程。程瀾好說歹說才讓程澈打消了退學的想法。現在他也該好好研究一下家裏的產業了。桌子上從洋行拿回來的賬冊堆的老高。程瀾手裏卻是一份份的報紙。一份份報紙逐一看過來,程瀾臉上的表情忽晴忽暗,卻始終不見一絲笑模樣。
“假戲真做奇跡電影出奇招,片場驚魂教堂婚禮真亦假!”大字標題下一對男女相擁而舞的照片赫然而醒目。佳人,這就是你不讓我插手的原因嗎……你呀……
“少爺——少爺——少爺!”秦中大聲的程瀾耳邊呼喚。
“啊?”程瀾回頭茫然的望著秦中,問道:“有什麼事嗎?”
“少爺啊,想什麼想的這麼出神。今天門房收了一張請帖,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我就拿進來了。您看看。”秦中說著從袖管中掏出那張青碧色的邀請貼遞到程瀾麵前,順便溜了眼桌上的報紙。
程瀾卻是在他湊過來之前就已經不著痕跡的把另一張報紙移了過來,蓋在了那張醒目的照片上。
青碧欲滴的帖子上,燙金的楷體端正的書著“四季茶莊,開業大吉”八個大字。程瀾翻開請帖,隻見落款的邀請人處寫著“裴正瑞”這麼個曾經熟悉的名字。四季?沒錯,這裴老板原是浙江首屈一指的茶山老板,他所轄的茶山都是以“四季”為名的。如今看來這裴老板是打算把生意擴展到這大上海了。再看上麵,才發現上麵被邀請人一欄處寫著的竟是“程遠陽”。看來這裴老板怕是在浙江時就印好了這些帖子了吧。誰知世事難料,父親已經不可能再去出席這開業舞會了……說起來這裴老板他十年前隨父親去收茶的時候就見過多次,是個豁達豪爽的中年人。癡迷於茶,且極愛喝他泡的凍頂烏龍。經年不見,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程瀾捏著帖子,沉思片刻,對秦中吩咐道:“秦叔去幫我買身西裝回來。”華懋飯店,這一趟還是要去的。
“大少爺——您真的要去嗎?可是……您的身子……秦中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帖子,但卻很意外自家少爺的決定。
“沒事的,秦叔。既然我要接管程家的家業,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躲在這寒蕪苑裏享清靜了。快去辦吧!我沒事的。”程瀾冷靜的說著,把報紙疊在一處,開始繼續看賬。
“嘀鈴鈴——嘀鈴鈴——”
電話響了兩聲,佳人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接起了聽筒,“喂,沈公館。找哪位?”
……
“舞會?女伴?”沈佳人頓了頓,婉拒道:“隻要齊老板願意,又怎會找不到出席舞會的女伴。而且最近因為拍戲的關係,確實是有些累了。”這話倒是真的,佳人說著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
“哈——是因為歐陽吧!真是辛苦你了。歐陽似乎對你……嗯……有些看法,所以在片場會有些嚴苛過分的要求,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找機會和他溝通溝通。說起來,他和那個書呆子編劇倒是很談得來呢。那個被我拒絕了的編劇,現在卻非要我接受他,真是讓我覺得很沒麵子啊!沈小姐這可都是你的責任啊!”齊天紀在電話的那一頭輕彈著手中好不容易搞到的請帖,故作責備的笑言道。
“哦,那個我沒有放在心上。不過歐陽導演是真的很厲害啊。”看法?是偏見加歧視吧!佳人想起今天下午一個洗衣服,就讓她洗了不下20遍,心裏也隻有苦笑的份,誰讓人家是導演呢。
“這個說起來齊老板你還應該感謝我的。是我幫你找回了這匹千裏馬啊!楚先生一定會成為出色的編劇的,不信你問歐陽導演。”佳人一本正經的糾正道。
“……嗬嗬,真是伶牙俐齒啊!齊某甘拜下風。不過這是個茶行的開業舞會,聽說老板是個江浙的大茶商,這次在上海開辦茶行也主要是要尋找合作夥伴,聯手經銷其茶山所產的綠茶同時也想要尋找些合適的項目投資。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見識見識。說不定,這位大老板會對你的‘花樣人生’感興趣呢?”齊天紀的心情很不錯,說話的聲音中都透著笑意。
“茶行?”佳人眼睛一亮,想了想答道:“呃,其實偶爾去吃點好吃的,條條舞,見見大老板也恩呢個舒緩疲勞吧。好,什麼時間?”
“這態度……轉的還真快。”怪不得人家說這女人的臉就好比三月的天,還真是一點沒錯。齊天紀無聲的笑著打趣道:“一上來就直接問時間了,還真是猴急啊!不需要再考慮考慮?”
“啊——要不我再想半個鍾頭,待會兒打給你?”佳人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戲謔,順水推舟的開玩笑道。
“哈哈哈——好了,明天晚上6點,我去接你!”齊天紀朗聲笑言,說完掛上了電話。
明晚6點……佳人在心裏默念了一遍轉身躺倒在鬆軟的床上。要是這個大老板能幫得上程家,幫得上程瀾,那該多好……先去見見吧,說不定可以促成合作呢?佳人喃喃自語著,漸漸沉入了夢鄉。
窗外,月華如水。墨藍的天幕上,淺淺的銀河兩岸,兩顆星子一明一暗的閃動著,似乎在隔河相望,訴說著對彼此的思念。
58、第五十八章
夜未央,華燈起。
華懋飯店。碧霞廳。
沈佳人在饒有興趣的站在展示桌前瞧著桌上一排透明的玻璃杯中載浮載沉的碧葉嘉草。各色的茶湯在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柔和溫潤的光芒。
“還看著呐?要不要喝點東西?”齊天紀結束了和一個相熟的老板的寒暄,執了酒杯回到她身旁。
“謝謝!”佳人抬手接過酒杯輕抿了一口,紅酒的甘醇芬芳就在舌尖上蔓延開來,“那位裴老板還沒出現啊?”
“還早呢。”齊天紀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隨即湊近佳人耳邊,抬手指著廳內的一角頗有意味的說:“裴老板還沒出現,但程老板已經來了。”
佳人順著齊天紀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見程遠光、程冽父子二人正相互說著什麼,隨即自嘲的笑言道:“糟了!你還是離我遠點吧!小心他們和你也翻臉。”
“嗬嗬……”齊天紀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邪氣十足的笑,“我齊天紀還不至於連他翻臉都怕。走吧,我們去和大華的譚經理聊聊。片子上映的時候,還要仰仗他呢。”齊天紀虛攬了沈佳人的腰迎上一旁大腹便便的男子。
走馬燈一般隨著齊天紀和不同的老板、經理寒暄了半天。沈佳人麵子上笑顏如花,心裏卻從這些老板、經理打趣試探的目光中讀出了他們對自己和齊天紀關係的曖昧猜測。她不喜歡這些如針刺般□裸的目光,但卻隻能忍耐。
隨著門口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今晚的正主兒出現了。沈佳人的目光也隨著眾人一起望向門口。頭前兒走進來的男子約莫四十多歲,身量雖不算高卻也沒有一般大老板的將軍肚,一身玄色西裝簡潔得體,國字臉上洋溢著溫和的笑容,步態從容。想必這就是裴正瑞裴老板了吧。佳人在心裏給他打出了90分,許是做茶葉生意的緣故,這位裴老板身上自內而外透著一份的儒雅出塵的氣韻,這讓佳人覺得耳目一新又似乎似曾相識,不覺對這位初謀麵的商人多了一份好感。
“今日裴某在此設宴,多謝諸位賢客嘉賓賞光。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海涵。出來貴寶地,日後種種還要仰仗諸位,裴某在此先行謝過!”裴正瑞站在大廳正中的高台上連盡三杯,一躬掃地。
台子下的老板、豪商們皆含笑點首,舉杯應和。佳人站在人群中,一邊聽著裴老板講話,一邊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站在他身後的一雙青年男女。男子眉目清秀,朗月和風的一臉笑意,一旁的長發女子臉上雖沒什麼表情然容顏精致如畫,卻惹得台下一眾青年才俊轉不開眼。也許已經有老板在為自家的兒女們打著小算盤了。
開場白說完,樂聲隨即想了起來。眾人都雙雙對對的入了舞場。佳人也被齊天紀拉了進去。輕緩的樂聲掩住了一對對舞伴之間的呢喃耳語,也掩住了佳人和齊天紀的輕聲交談。
“看你剛才的表情,怎麼?‘沈老板’對裴老板說的大額投資不感興趣?”齊天紀似是開玩笑的先開了口。
“我感不感興趣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齊老板’似乎很感興趣,對嗎?”佳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趣道。
“我是對那筆投資感興趣。我呀為‘花樣’把它拿下!”齊天紀直言不諱,語氣中已經沒有了玩笑的意味,盡是勢在必得的堅定。這位裴老板來上海不光是要開自己的茶行,以便自產自銷,也想要找些好的項目投資、參股,畢竟這位大老板是帶著大筆的鈔票來到這花花大上海的。
他的表情變得很快,再望去時已然又是一臉的玩世不恭,邪氣的笑著又繼續說道:“而沈小姐想拿下的似乎不是鈔票,而是……”
佳人聞言順著他那個飄忽的眼風看去,就望見了正和自己妹妹一起起舞的裴家公子——裴之茗,啞然失笑間想起自己剛剛對那一對兄妹的細打量,也就明白了齊天紀話中未曾言明的意味,挑眉言道:“怎麼?齊老板吃醋了?”
佳人微眯了雙眼,風情萬種的衝他笑著,這本是句玩笑話,但當他的眼望進女子打趣的眸子,齊天紀突然覺得心頭一動,倏忽之間竟是有些恍然。
“是呀,很、吃、醋。”齊天紀說著手輕輕的收緊,握緊了掌中女子的手,神色間似是玩笑又似是無比鄭重。佳人掙了一掙,卻無法收回手。恰在此時,樂聲漸漸停了。齊天紀直直的看了佳人片刻,鬆開了她的手。佳人轉開了目光,她早已不是懵懂少女,她知道那眼神中藏著一些她無法麵對的東西,隻是她也不會去相信的,畢竟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可是奇跡電影的老板,歡場上的王者,他的目光讓她沉醉,卻注定隻是逢場作戲罷了。
兩人隨著人流走出了舞池。佳人從侍者的托盤中拿了杯酒,手臂抬了起來,酒卻沒喝到。玻璃杯摔碎在地麵上,發出清脆刺耳的“啪”的一聲!暗紅的水珠濺落在雪白的旗袍上,像是瞬間綻放的紅梅,朵朵花開,淒豔、妖嬈。
“啪——”一聲更加清脆、更加響亮的聲響讓眾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舞池邊這個女子的身上。佳人踉蹌著向前邁了兩步才穩住了身型,她現在彎著腰,她沒有抬頭,但她知道周圍的人呢都在看著她。
麻木的感覺消逝,左頰處漸漸傳來了火辣辣的痛,佳人沒抬手,隻是若無其事的直起了腰。女子白皙的臉上赫然的五個指印,讓周圍不少人將帶著責怪的眼神射向一旁的罪魁禍首——程遠光,當然更多的人是在帶著看熱鬧著心情注視著這突發的一幕。
程遠光的身子微微抖動著,情緒激動的指著沈佳人,嘴裏快速的謾罵著,言語間夾雜了不少的本地方言,用詞卻是不堪入耳的很。周圍隱隱傳來了輕微的竊笑。佳人張了張嘴,本要說話,卻因為嘴角的疼痛下意識的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一抹紅就出現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把年紀了,這手勁兒倒是不小,佳人在心裏思忖著。齊天紀卻是上前一把握住了程家二爺又要揚起的手。此刻的齊天紀神色冷冽,周身似乎都散發著某種危險的氣息,什麼都沒有說。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
程遠光和他對視了幾分鍾,終是憤憤的垂下了手。手腕上居然已是一片青紫。齊天紀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到佳人麵前,從褲兜中掏出一塊咖啡色的方格手帕抬手幫它擦去了嘴角猶存的血跡。
佳人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閃身避開了他的手。從他手中接過手帕在嘴角處擦了擦,佳人笑了笑,在抬頭時之間麵前已經多了幾個人,正是這場宴會的主人以及他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