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半,正是飯後茶半盞,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時間段。《晶報》坐落於霞飛路南端的報館二樓,總編輯吳徽罕靠在自己的藤編座椅上,雙眼微閉,一隻手搭在桌上,他那幾根妙筆生花的胖手指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桌沿兒。

“總編,有位先生想要見您。”助理談笑笑長相平凡,卻是地道的寧波人,一口“標準”的吳儂軟語正是吳徽罕中意她的地方。此刻這位纖瘦的寧波小姐正操著她輕軟的吳語通報著有客來訪。

“哦?是什麼人呐?”吳總編懶懶的應聲問道,眼依舊是閉著的。

“他沒說自己的名姓。”談笑笑說話的時候似是想起了剛剛從那清秀幹淨的男子臉上看到的那抹神秘又醉人的笑,隔著墨鏡,她望不到他的眼,但她的心口卻在那一瞬停跳了一拍,想到自己沒有問出他的名諱,心裏居然還生出了一絲失落。

“名字都不說?!擱我這耍大牌?不見!”吳徽罕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兩眼迷蒙卻藏不住眼底的涼薄。

“他雖然沒說名字,但是……他說他有齊……和沈佳人婚禮的內幕消息。”談笑笑走到了吳徽罕的耳邊,吳儂軟語變作了輕聲耳語。

吳徽罕享受的感覺著耳邊女子溫軟的氣息,連眼皮兒都沒抬。像這樣想混點錢的主兒一天來他這兒的不下20個。這小談也是,總也不長記性。這事還通報什麼,直接打發走得了。吳徽罕的手抬了起來,正要揮手讓談笑笑出去把人打發走,主編室的門卻被又一次推開了。陳舊木門發出的吱呀聲聽在吳大編輯耳朵裏顯得有些刺耳,也許他早該找人換扇新的了。

“吳總編輯,先別急著趕人嘛。您這不也閑著嗎?和我聊兩句並不會耽誤您多少點墨成金的時間。相信我。”男子的聲音中氣不足還有些許的生硬,他背倚著門,閑閑的說道。

吳徽罕默不做聲的上下打量了來人足有兩分鍾,抬在半空的那隻手緩緩的放下了,朝身側的女助理使了個眼色,談笑笑會意的走出了辦公室,臨出門的時候,還含羞帶怯的回眸看了眼男子。

沈佳人第一次被個大姑娘用愛慕的眼神兒盯著瞧,心下別扭,迅速的轉開視線,關上了門,屋裏就隻剩下了她和吳徽罕兩個人。

“這位小姐如此遮遮掩掩,找吳某人有何貴幹呐?”吳徽罕此刻已經坐直了身子。沈佳人也不客氣,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下,摘了墨鏡,一言不發的看著他。

“你是……沈……佳人?”吳徽罕探身向前,白胖的臉上顯露出詫異的神色,眼珠轉了兩轉,笑就出現在了臉上。“沈小姐大駕光臨,我這晶報館也是蓬蓽生輝啊!”

“吳先生太客氣了。若不是貴報孜孜不倦的替我‘宣傳’,我也不至於這般遮掩。我知道吳先生是聰明人,我隻想問一個問題,隻要您說實話,我保證,幾天之後貴報會得到一條獨、家、消、息。”沈佳人對這位晶報主筆的貪財和假風雅早有耳聞,如今一見她也不想多拐彎子。

“那要看這獨家消息是什麼消息了?”吳徽罕浮腫的眼泡裏射出一道亮光,胖手摩挲著自己鼻下修的十分整齊的短髭,一臉精明的算計。

“當然是談小姐和您說的關於我和齊老板婚禮的內幕了。我保證這個消息絕對能起到石破天驚的效果,到時候您的晶報……”沈佳人點到即止。她原本想讓這事自己過去,可是都七天了,小報上的內容卻是越來越生動。這不正常,報紙嘛,本就是最喜新厭舊的東西。沒道理這麼多小報都像狗似的咬著一塊已經快要發黴的陳肉不放。除非有人拿著一塊兒更大更新鮮的肉在背後喂著他們。

“哦?沈小姐打算讓我怎麼相信你呢?”吳徽罕不動聲色的問道。

“我沒什麼辦法讓吳總編百分之百相信我。不過我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繼續拜訪不下十家的報館,我相信總會有一位總編願意冒險和我賭這一局的。這年頭,做任何事都是有風險的,何況這件事您冒的風險並不大,然而一旦成了,貴報就可以風光一把。聽說最近《生活日報》報了紅歌女白蘭和法國理事的情事,風頭正勁呐。吳總編怎麼樣?”佳人心裏打鼓,麵上卻是笑容滿麵。

“……”吳徽罕謹慎的在屋裏走了兩個來回,抬頭問道:“那……沈小姐可否讓我先知道一下您要問的那個問題是什麼?”最近新竄起來的《生活日報》步步緊逼,他早就想出這口惡氣,好好打壓打壓那位錢主筆了。隻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也許今天這機會就砸到他頭上了……

“可以。問題很簡單——齊大老板一共給了您幾天的錢?”佳人的話很直接。

“就問這個?沒了?”一抹喜色浮上了吳徽罕的眼底,卻依舊將信將疑。

“吳總編既然不信,我就不耽誤您的寶貴時間了。告辭。”沈佳人說著起身就待離去。隻見那吳徽罕猶猶豫豫但最終還是用自己肥碩的身體堵住了門,一臉皮笑肉不笑的咬牙道:“15天。”

“其實我這也不都是為了錢。齊老板是影界大亨。那是咳嗽一聲,上海灘都要下場雨的人物,平日裏對我們報業也是多有關照的……”吳徽罕此刻倒像是個局促不安的小媳婦,但沈佳人知道他這也就是做給她看的罷了。

出賣都出賣了,還在這裏裝好人。還真是既想當……又想立牌坊。沈佳人還真有幾分不慣與這文人談交易,輕笑著浮點了兩下頭,表示理解他的“難處”。吳徽罕的這個答案無疑已經讓佳人確定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果然是齊天紀使了錢。雖然她也不知道齊天紀幹嘛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和她過不去。“那就8日後,不,9日後,我回來告訴您那一個消息的。”

“9日後?這?是不是遲……遲了點……”吳徽罕的聲音呐呐,語氣卻是錙銖必較,精明異常。

“佳人總不能讓齊老板的錢都打了水漂兒啊。”沈佳人笑顏如花。

“那,那也不是9日,是8日啊?”吳徽罕希望早日拿到新聞,小心的提醒著佳人。

“吳總編算的真清楚!”佳人依舊笑笑的看著他,繼續道:“但是……第一天的版麵是不需要賣的吧?”佳人不待他答話轉身翩然而去。出去時還不忘和那個可愛的談小姐揮了揮手。

15天!半個月啊!齊大老板他還真舍得花錢。掏錢讓全上海天天看自己的緋聞,還一看就是半個月,這樣的人她還真是頭一次碰見。佳人一邊走一邊憤憤地想著。

明天?!秦中吃驚的盯著“雲裳成衣店”的大紅招牌,半個月前他路過這裏的時候這裏還分明掛著“如意錢莊”的金色招牌。想起剛剛店夥計和他說的話,他轉身小跑著就往程宅趕。

“少爺——少爺——不好了,出事兒了!”秦中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進寒蕪苑。程瀾搬回程家大宅,且成為了程家家主的消息在這古老陰舊的宅子裏像一尾遊魚如塘——水麵上平靜無波,水底卻已經被攪動的暗流叢生。

“秦叔你回來了,正好。明兒有空的話,去買些茉莉和曇花的花苗回來。離開了幾天,院裏都不成樣子了。”程瀾在書案前停筆抬頭說道。

“少爺,都什麼時候了,眼瞅著人都要走了,還賣什麼花啊草啊的。”秦中一臉焦急,附耳把他聽到的沈家明天就要離開上海的消息一股腦倒了出來。

程瀾聽完卻沒有任何表示,靜靜的斂眉沉思。片刻之後,轉動輪椅去了靈堂。程澈再一旁燒紙,見程瀾來了迎上前去,說了幾句話。程瀾默然的對著程淵的遺像看了許久,最終幽幽的說了句:“她不會走的。為了你,她也不會就這樣離開的。”身後的秦中聽不大明白,眉頭依舊皺著,心也依舊懸著。程瀾鎖著的眉卻已經舒展,隻是眼底藏了一抹莫名的哀傷。

太陽落了,又升。十六鋪碼頭依舊是幾個月前佳人回來時的熱鬧樣子。熙來攘往的人們形色匆匆,一如往昔。沈佳人的內心卻早已不是剛回來時那般輕鬆愜意了。

“你真的決定了?”沈易這幾天已經隱約的感到了些什麼,他的女兒都生得和他當年一樣固執,而且她已經長大了,自己不能像她小時候那樣,不聽話就直接抱起來帶走。也罷,兒大不由娘,女兒大了也不由爹啊。

“決定了,我要留下!”沈伊人緊緊的攥著手中的皮箱把手,一臉的堅定。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考慮清楚。不後悔?”沈易晃了晃手中的船票,語氣嚴肅的問道。

“爹地,您放心吧。女兒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絕不後悔!”伊人抿著唇說道。

“好吧。”沈易歎了口氣,臉轉向他的另一個女兒,“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話要和爸爸說?”沈易的聲音裏已然帶著點點不舍。

“爸,伊人留下來也需要人照顧不是?”佳人攬過父親的手臂,撒嬌的說道。

“你呀,自己想留下來就少拿你妹妹當借口。”沈易的手拍在自己的大女兒手上,神色中憂慮重重。

“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法眼!您給我點時間,最多幾年,我還完了該還的債,就去南洋,好好孝敬您和我媽。您是開錢莊的平生最恨欠債不還,您能看著您女兒我就這麼欠著一屁股債走人嗎?”

“你啊,聰明有餘卻謹慎不足。你要留下我不攔著,但那些報紙整天的亂說,你現在連麵都不敢露,還怎麼還債?”沈易是真的心疼女兒,也擔心女兒。他這女兒太能折騰,回來幾個月就……讓他怎麼能不擔心呐。

“爸您放心吧。這事兒我已經有辦法了,10天之後我會讓這場鬧劇結束的。到時候您打電話回來問您的那些老朋友,一準兒沒事兒了。”佳人信心十足的保證。

話已至此,沈易也不勉強,對於自己的女兒們,他骨子裏還是有信心的。沈太太依依不舍的和兩個女兒作別,淚濕絹帕。直到汽笛聲響起,客輪起錨離了港,佳人和伊人一雙姐妹還站在岸邊望著漸行漸遠的客輪……

“少奶奶——少奶奶——”秦中匆匆跑來,一把拽住了佳人。佳人一驚,不明所以的看著秦中。

“秦叔?找我有事?”佳人試探的問道。

“沒事……沒走就好,沒走就好……”秦中搖著頭,抬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兀自自語著。

“瞧您累的。這邊坐會兒吧。”佳人引著秦中走到碼頭一側的石階旁,猶豫了半天才啟唇問道:“是……他讓您來的?”

秦中看了眼佳人,呐呐的應道:“不……也不是……呃……”

“嗬……沒事,秦叔。是我問錯話了。您別為難。”佳人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拍拍土站起身,望著黃浦江。

“不,少奶奶,實話跟您說,是老秦自己不放心決定來的。少爺他,他,他說……你一定不會走的。可是我不放心。看來還是少爺說的對。”秦中笑得憨厚,佳人聽了他的話,怔了一怔,旋即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父母,哥哥們就這樣走了。明天,等待著她們的又將是怎麼樣的未來呢?

54、第五十四章

沈佳人在第二天就把一個記錄著十幾種適宜秋冬飲用的花草茶配方放在了程遠光的桌前。這些本是她利用閑暇時間為將來的“花樣人生”準備的。她也不曾想過有一天會親手把這些自己鍾愛的配方交到程遠光的手裏。想起程瀾把自己的積蓄放到她手上時,自己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小小的遺憾不是沒有,但她不後悔。

要想和一隻狐狸談條件的先決條件是你手裏握著一串他垂涎的葡萄。為了拿到葡萄,必須付出一些犧牲。佳人是商人的女兒又是學經濟的,她很清楚的知道——想要成功要挾一個人的話,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而想要成功接近一個人的話,倒貼白送反不如欲拒還迎。

之後的幾天,佳人過的很悠閑。沈公館內就隻剩下了她和妹妹伊人,大大的房子顯得有些空曠。家裏的仆從之前都被父親辭退了。伊人吃了兩天姐姐做的沙拉牛排之後,堅決要求把之前的廚娘玉嬸請回來。佳人對自己的手藝不被妹妹肯定極為無奈,不過其實她也真有些想念玉嬸的白切羊肉和豆沙鍋餅。於是這天她來到了愚園路花園裏弄43號。敲響了玉嬸家的門。

“大小姐?!您沒沒去南洋啊?怎麼想起來玉嬸這兒?快進來,快進來!”開門的人正是趙玉,她在圍裙上抹了兩下手,又驚又喜的把佳人讓進了不大的屋子裏。

“玉嬸,您這兒收拾舊物呢。是這樣的,我和伊人都沒跟著父母走,所以這次來就是想問問您,有沒有尋到新的差使。若是沒有,願不願意再回沈家做廚娘?”佳人一進門就見地麵上堆滿了舊物,隨即蹲□幫著一旁的玉嬸收羅著雜七雜八的物件,一邊說明了來意。

趙玉年近五十,身形微胖,一臉的和善模樣。聽了這話,立刻爽快的答應道:“好的呀!好的呀!大小姐你看你都親自來了,玉嬸待會兒就和你回去,晚上給你們姐妹倆做頓好吃的。不瞞你說,大小姐。昨兒隔壁的傅嫂還給我說了一戶姓錢的人家說是讓我去做幫工,我還沒應。可巧今天大小姐你就來了。我待會兒就去回了傅嫂。這才幾天啊,玉嫂也想你們,還想太太老爺。”

“玉嫂,瞧您多愁善感的。我和伊人不還都在嗎?咦,玉嫂這是您年輕的時候?”佳人拿起手邊一小疊微微發黃的黑白照片,對著最上頭的一張仔細端詳起來。那是一個梳著雙辮的大姑娘,水靈靈的眼睛,正微微緊張的盯著她看。

“可不是嗎?那是我剛跟著表舅從同裏鄉下到上海的時候,人家給照的。當時都說那黑匣子會把人的魂兒都照進去呢。一轉眼都三十年了……”玉嬸憶起往事,飽經滄桑的臉上不覺浮現出少女樣的笑容。

“玉嬸當年真標誌!”佳人看著那雙定格在方寸間的純淨、不諳世事的眸子,語帶欣羨說道。

“大小姐你就會逗玉嫂開心。我哪有大小姐你漂亮,瞧著臉蛋兒比那花兒都好看!”玉嫂的手撫上佳人的臉頰,佳人被誇得不好意思,就低了頭翻弄著那一疊照片。

“咦?!玉……玉嫂,這不是……你這裏為什麼會有他的照片?”佳人的手在抖,聲音也提高了不少。她手裏捏著的是一張不算太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一男一女。女的瘦削,蒼老,坐在一張椅子上。男子個子很高但臉上稚氣未脫,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立於女人的的身後,雙手扶在女人的肩上,笑得很燦爛。而這個男人的那張臉,沈佳人卻是想忘都忘不掉。那個照片上的男人正是齊天紀。

“哦,我看看。哦,這是我的同鄉小姐妹桃枝留給我的。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的人,雖說是早年嫁了個主子,可誰知他男人命短,沒幾年就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的,想起來當年那個苦啊!哎!不提也罷!”玉嫂說著眼眶都有些紅了。

“那這個男的,和她是什麼關係?”佳人急切的問道。

“哦,那是她兒子。小時候長得就俊,是吧?她媽當年也是個漂亮妹子。可憐的小子,桃枝去世以後,我就再沒見過他,想起來也有將近十年了。也不知道他還活著沒!”玉嫂歎息著。她不識字,也從來不看什麼報紙,她當然不知道她口中的這個生死未卜的可憐男孩如今早已是上海灘叱吒風雲的影界大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