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我家二官人?”“哦?”蔣衝裝作十分吃驚,忙仔細詢問。
老何長歎一聲,慢慢將楚瀾的死因講了一遍,最後說:“那凶徒殺死二官人就逃走了,官府四處通緝,至今沒捉到。”
“不過,給小僧托夢的那位楚施主說,眾人都錯認了凶手。”“錯認?不會,那晚我親眼瞧見的。”“那個凶徒手裏當時真的提著刀?”
“怎麼不是?”“二官人那時已經受了傷?”
“嗯,胸口插著刀,血流到了地上,都不動彈了。恐怕那時已經沒氣了。”
“屋裏會不會有其他人?”“二娘子跑出來後,那屋裏就隻有他們兩個,那屋子就在小師父你住的那間廂房的斜對麵,房間就那麼大,我是在台階下往裏望,藏了人不可能看不見。”“但是,老人家您沒看見蔣淨動手行凶?”
“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除了那個畜生,還有誰?難不成是二娘子動的手?二官人一身武藝,尋常男子,三兩個都近不得身。那蔣畜生身手比我家二官人似乎還要強些。”
蔣衝不好再多問,喝完了茶,道聲謝出來,回到西頭那個小院。他那間房也黑洞洞的,門沒關,油燈怕是被風吹熄了。還好月光明亮,他站在門邊看了看斜對麵,老何說堂兄當時住的就是那間,房門關著,黑沉沉、冷寂寂,像是關了一屋子秘事冤情……顏圓一夜沒睡安穩,一早又被窗外叫賣聲吵醒。他父親坐在對過的小竹床上,已經在穿衣裳了,看神色絲毫沒有發覺昨晚的事。顏圓放了心,爬起身,敞披著袍子,打著哈欠,剛開門出去,就見舅舅迎頭走了過來,臉色照舊冷沉沉的,開口就說:“明天十五了。”
顏圓忙賠著笑說:“爹已經備好了。”他舅舅盯了他一眼,鼻子裏微哼了一聲,沒再言語,轉頭走了。顏圓望著舅舅瘦羊一般的背影,心裏又罵了句:老吝鬼,啥時短過你一天、缺過你一文錢了?親人跟前都這樣,怪道這麼幹瘦。
他舅舅名叫王柄,年近六十,家底豐足,在這香染街口開著這家大客店,門首高高一麵木招牌,上寫著“久住王員外家”。顏圓和父親原先在蘇州家鄉,他父親是個泥塑匠人,手藝精熟,一家人生計原也過得去,還供顏圓去學裏讀書。誰知道他娘得了肝症,到處尋醫求藥,家裏一點薄蓄用盡,又借了債,卻仍沒能保住他娘性命。債主催得緊,父子兩個沒有辦法,隻得偷偷逃離蘇州,來汴梁投靠王柄。
王柄見了他們,連一絲笑都不見,在後院騰了間小房,讓他們父子居住。托人引介顏拾進了京城泥塑行,日常能在佛寺道觀裏尋些活計。王柄見顏圓識字,又給他在廂廳謀了個書手的吏職,每個月能有三貫職錢。這樣,他父子兩個算是在京城安頓了下來,倒比在蘇州時鬆活了一些。不過,他舅舅王柄說親歸親,房子不能白住,這間房每月至少能賃一貫錢。看在自己妹妹的情分,隻收八百文,從他們到的十五那天算起。
顏圓聽了十分氣恨,一貫錢在蘇州郊外能租一院宅,何況又是親舅舅。他父親顏拾卻十分感恩,每月十四都會把房錢準時交上。至於家鄉欠的那五十多貫債,顏圓想那些債主追不到汴京,不必再管,他父親顏拾卻信佛,說今生債,今生完,不能欠到下輩子給人變牛變豬還。因此,父子兩個每月的錢,除去食住,全都省下來攢著還債,一文錢都不輕動。
顏圓低頭看了看披在身上那件舊布袍,不由得歎了口氣,哪天才能像別人那樣鮮鮮亮亮過兩天?正歎著,忽然聽到屋裏他父親喚。他轉身進去,屋子很窄,搭了兩張小竹床,一張舊桌子,一架舊櫃子,牆角堆了些破舊雜物。
他父親坐在床邊,剛數完一大串銅錢,係好了繩子,提起來說:“把這房錢趕緊拿去給舅舅。”
“我趕著去廂廳,晚上再給也不遲,錢又沒腿,能跑了?”“你舅舅都來催了,你去廂廳也得從門前走,難道翻牆出去?”顏圓隻得接過那串錢,沉甸甸抱在懷裏,轉頭要出去,他父親又說:“這兒還有七百文錢,你拿去買件新衫子,再買雙新鞋。你身上這件袍子都磨破了,這還是你娘沒病那時節,給你裁縫的。這是夾衣,天看著熱了,也穿不得了。”
“欠的債還缺二十貫吧,這錢忍心花?”“那債是我借的,你莫管。來京城三年了,你一件新衣裳都沒添過。整天又在四處幹辦公事,穿得這樣,人瞧著不好,我這心裏也一直都過不得。”“我這件還好好的,倒是爹,你該買件新的,你這件前後上下,縫補了多少處了?”
“我這年紀了,又是做粗活,怕什麼?你正當年,該穿得齊整些。快,拿去。”
“先放著吧。”顏圓忽然有些心酸,眼淚差點湧出,忙抱著那串錢,扭頭出了門,長呼了兩口氣,把淚水逼回去,順了順氣,這才走去前堂裏。他舅舅正在櫃子邊算賬。甥舅兩個像是不相識一樣,一個付錢,一個收錢,一個字都沒講。
出了客店,顏圓悶悶走到廂廳,廂長還沒來,隻有那個跑腿的小吏曾小羊坐在旁邊條凳上,仰著頭,食指塞在鼻孔裏,左旋右旋地正在摳鼻屎。見顏圓進來,曾小羊忙收回食指,在衣襟上裹著擦了擦,笑著說:“圓子哥,那雷炮的屍首還放在後院房裏,開封府再沒派二道仵作來查驗。”